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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賊船好上不好下 A

 

姜曉寧下了晚自習就直接到了“隔岸”,掃了一眼沒看到合眼緣的物件,就先到吧台前點了杯酒。今天的調酒師尼克從濃濃的眼線下麵看著他,打招呼道:“這一陣子怎麼沒見你來啊?”“有點事。”姜曉寧不好意思說自己要準備月考,敷衍著說。

  尼克把他要的酒放在檯子上,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前兩天,有人來打聽你。”

  “誰啊?”

  “韓老闆。”

  尼克帶著一種奇異的笑,慢慢說出這三個字。

  姜曉寧覺得這稱呼有點耳熟,好像什麼時候聽人說起過,再看尼克兩隻眼睛都冒光了,頓時有點愧疚,眨了眨眼睛,才問:“韓老闆是誰?”

  尼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怪叫道:“韓老闆你都不知道?就是錦庭的韓老闆啊!”

  “早說錦庭啊。”姜曉寧不滿地嘀咕。

  圈裡人偶爾會提到錦庭,說那就是合法的高級妓院,那裡聚集了大量高學歷高素質的俊男靚女,專做高官顯貴的生意。而所謂韓老闆也並不是商業意義上的“老闆”,而是高級妓院的高級鴇頭。

  “他打聽我幹什麼?”姜曉寧啜飲一口酒,不解地問。

  “你怎麼一點也不激動?”尼克睜大眼睛,“打聽你,當然是想拉你入夥嘛!”

  “入夥?入什麼夥?”

  尼克翻了個白眼:“當然讓你去錦庭做啊,白癡。”他不無豔羨地說,“你小子真是一步登天,在這裡幹,只能算個小MB,到了錦庭,就叫高級伴遊。嘖嘖,真是。”

  “我還不想去呢。”姜曉寧嗤笑一聲。

  他說的是真話。

  他雖然長了一張清秀的娃娃臉,言談舉止卻很大方,說自己是大學生很少被人懷疑。事實上,他還在上高二,到這個gay吧做MB也純屬意外。

  半年前他開始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的性向似乎與眾不同,迷惘錯亂了一段時間,在網上找到了隔岸的地址,第一天來這裡就壯著膽子跟個看得順眼的過了一晚上。沒想到第二天醒過來發現人沒了,枕頭邊上卻放著一遝錢。不但嘗到了性事的妙處,還能因此而有一筆收入,姜曉寧抱著遊戲的心態,開始了他的MB生涯。

  他年紀不大,事情卻看得明白。這樣的事情,閒暇的時候玩玩還可以,就當賺點零用錢,真把賣肉當成職業,這人就算是沒出息到家了。

  他實話實說,尼克卻覺得他是裝腔作勢,撇了撇嘴:“別拿喬了,我可告訴你,機會難得啊。你以為韓老闆這樣的身份能隨便來咱們這兒找人入夥?”他又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我聽說了,這一陣子錦庭的高級伴遊出了幾個吸毒的,韓老闆人手緊缺,才派人到處打聽本城的MB有沒有不錯的。肯定是聽說你長得好,又是大學生,還——”

  “吸毒?”姜曉寧打斷他,“吸毒怎麼就導致人手緊缺了?”

  “笨蛋,錦庭跟別的地方一樣嗎?那可是有錢人的銷金窟,有錢人,嘖嘖,毛病多著呢。”尼克哼了一聲,“他們自己沒准也吸毒,但是找伴遊,絕對不要吸毒的,誰知道是怕染上艾滋還是有別的忌諱?錦庭一向不讓伴遊吸毒,圈裡都傳,韓老闆是讓人設計了……”

  姜曉寧聽不懂其中利害,也不是很感興趣,自顧自地低頭喝酒。

  “……小寧你長得好看,氣質又好,到了錦庭肯定受歡迎……”尼克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聲音一停,低呼道,“哎哎快看,韓老闆來了!”

  姜曉甯聞言向門口望去,正好有三四個人在進門,還沒來得及尋找那傳說中的韓老闆,姜曉寧的目光就被其中的一個男青年吸引住了。

  那人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銀灰色的絲質襯衫,身材高瘦,容貌俊秀。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深若寒潭,雖然這人只是面無表情地走進來,顧盼之間也有些冷淡,姜曉寧卻覺得那雙眼睛中包含著無數情緒。

  “喂,喂,”耳邊是尼克的呼喚,姜曉寧回過神來,聽他說道,“你別再老盯著韓老闆看啦,矜持點,等他來找你談啊。”

  “什麼?”姜曉寧大吃一驚,又看了那青年一眼,轉頭瞪著尼克,“那灰襯衫的是韓老闆?”

  這人舉手投足都帶著一本正經的架勢,氣質甚至可以說清雅不凡,帶著點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意思。說他是來學校檢查教學的青年幹部,或者大學裡面研究西方哲學的研究生,可能還更令人信服一點。怎麼,怎麼能是個拉皮條的呢?

  尼克看他吃驚的樣子,笑起來:“你沒聽說過啊?韓老闆也是做MB出身,你看他現在是一個樣子,等他笑起來……”

  姜曉寧還陷在震驚中無法自拔,不由自主又扭頭去看那韓老闆。

  那人在半路就被攔住了,一個中年男人顯然是並不清楚他的身份,帶著一臉欣賞和期待正和他說著什麼。

  韓老闆的口型和手勢都在拒絕那男人,臉上浮起一個禮貌的微笑。

  姜曉寧的眼睛睜大了一點。

  真是神奇,仿佛一陣微風吹過水面,平添幾分□。明明是一樣的五官,只是長眉一軒,嘴角一揚而已,卻讓這個男人的氣質發生了很大變化。

  因為在笑,他的眼角微微眯起,配合著彎起的唇角,馬上顯露出一種誘惑的表情。反而讓被他拒絕的那個中年男人表情更癡迷。

  “怎麼樣?”尼克悄悄說,“高手吧?聽說當時他還有個外號叫‘百變佳人’,就是因為他風情萬種,而且名字叫韓嘉——”

  “韓嘉?”姜曉寧重複,“他叫韓嘉?”

  “怎麼了?”

  “這名字真常見,我也認識一個叫韓嘉的。”姜曉寧皺了皺眉,“我很討厭他,我爸老拿我跟他比。”

  “哦,競爭對手啊。”尼克頓了頓說,“別管你那個韓嘉了,這個韓嘉可是高手,你要想在這一行混好,正好跟著他多學兩手。”

  “我可沒想混這行。”姜曉寧搖晃著手裡的酒。

  第一眼看到韓嘉的時候確實很驚豔,心跳都有一瞬的加速,但是這驚豔在看到他的笑容之後反而消失不見,甚至還有些失望。實在是因為那男人的笑容太過廉價,顯露出他習慣性的不真誠,透著十足十的風塵味。

  這就是所謂的“高手”?姜曉寧有點不屑地想,如果混這行會變成這樣,那他還不如及早抽身。

  正想著,對面尼克的表情變成一種戲劇性的諂媚,隨著衣料的窸窣聲,一個身影停在他身邊。

  “聽說你叫小寧?”來人問。

  聲線沒有他想像中的華麗或者惑人,很普通的男中音。

  姜曉寧抬頭去看,這回徹底愣住了。

  韓嘉靠在他身邊的吧臺上,正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神溫和,嘴角噙著善意的微笑,整個表情親切和藹,被這樣看著,姜曉寧覺得自己是個脆弱無助的小輩,正在被全心地關懷和愛護。

  “恩……是,我是。”他有點結巴地說。

  “能跟我來坐坐嗎?”仿佛覺得姜曉寧很可愛很有趣,韓嘉的笑意更深了一點,“我請你喝一杯。”

  尼克在旁邊對他擠眉弄眼,好像在說“叫你拿喬,有本事你拒絕啊”。

  按本意來說,姜曉寧真的是想拒絕的,他不想去錦庭,就沒有什麼必要再和錦庭的鴇頭聊天;而且,他討厭韓嘉這個名字。

  說是鬼使神差也好,說是鬼迷心竅也罷,姜曉寧做出了事後被證明非常沒頭腦的決定。

  他對著韓老闆一笑,使用了自己認為最可愛的笑容。

  “好啊。”他說。

 

第一章 賊船好上不好下 B

 

“老師們,你們忙了半天了,下來喝口水吧!”

  張校長的妻子張嫂,領著一個高挑白淨的姑娘,一個拿著倆搪瓷缸子,一個提著暖壺,仰著脖子向兩個年輕人喊著。

  韓嘉正加固窗櫺,嘴裡還含著釘子,只是擺了擺手。

  今年新過來做志願者的崔維正站在梯子上,扒著房檐看老教師們修葺房頂,聞言看了有數的搪瓷缸子一眼,摸了摸頭說:“不用了。”

  倒是劉德柱歡快地答應一聲,沒放下笤帚就從教室裡跑出來,也不客氣,捧過缸子倒了水,一邊怕燙地唏呼唏呼地吹著氣,一邊喝起來。

  等韓嘉下來的時候,這缸子水都已經見了底,劉德柱笑著說:“渴死我了,你可別學我,晾涼了再喝。”

  “沒事。”韓嘉滿不在乎地說著,接過那姑娘手裡的缸子,學著他的樣子吹著氣喝水,差點喝嗆。劉德柱忍俊不禁地在他背上拍著,被他躲過去。

  不知是不是出於補償心理,自從不再做皮肉生意,他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想要展現一些男子氣概,學別人高聲談笑,學一些別的粗魯的舉止,有時候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太過刻意,但他總是無法自控,仿佛只有這樣做,才能證明自己跟過去是完全兩樣的人似的。

  劉德柱很快就回到教室打掃,張嫂也跟進去幫忙,高挑姑娘對韓嘉微微笑道“韓老師,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韓嘉抬眼看她。

  姑娘笑眯眯地看回來:“張嫂見我有長期住下去的打算,幫我在村子裡找了個地方。”

  韓嘉微微皺眉:“於大記者,我記得你不是要走了?”

  “我知道你不歡迎我,不過如果遇到困難就放棄,我就根本不會到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做採訪了。”於記者態度溫文又親切,“還有,韓老師別叫我大記者嘛,叫我秀君就好了。我才剛剛當上正式記者啊。”

  韓嘉看了她一會兒:“我聽說你大學沒畢業的時候,就寫過好幾篇有轟動效應的稿件了。不是被稱作記者的未來之星?何必這麼謙虛呢?說起來,民工子女那篇不知道有沒有後續?你不需要繼續跟進嗎?”

  “我有同事在做跟進調查,現在我發現更有新聞價值的事件了嘛。”於秀君看著他笑,“某神秘人士向西部幾所學校提供巨額捐款之後不知所蹤,後被發現在山區一學校擔任教師,條件艱苦,薪水微薄。”她眼睛發亮,臉上現出興奮的樣子,“如果運作得好,先不公佈神秘人士的身份,開展一個全社會尋找好心人的活動,吊起大家胃口,然後——”

  韓嘉再次打斷她:“於記者,這個你說過好多遍了,你四處看看——”

  於秀君歎口氣,也打斷他,指著被稍微有些破敗的磚牆圍起來的校舍,道:“你也說過很多遍,我都會背了,劉德柱放棄了城市裡的工作來這裡教書,經常進山捉毒蟲賣錢支援學校建設;王老師寧可每天走近百里山路去帶課外班補貼家用,也不肯放棄這裡的孩子去市里教書;張校長為了把輟學的孩子帶來上課曾經被學生家長毆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韓老師,你每次跟我講,我都想問你,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社會效應?只有與眾不同的,才能吸引眼球,從而引起關注。獻身西部教育的普通教師,人們已經太熟悉了,只看報紙上的題目就夠了,他們甚至不會向下掃一眼,因為內容總是那樣。山珍海味吃過了也會膩,而我要提供給他們的是新鮮的、有懸念的、有傳奇色彩和戲劇性的東西:你提供食材,我掌勺,上桌的將會是神秘大餐,讓食客讚不絕口……”

  “也能讓廚師名利雙收。”韓嘉介面,“食材可再也活不過來了。”

  於秀君一愣,露出受了侮辱的表情,韓嘉視若無睹:“於大……於記者,我想我已經說的很清楚,我不想做你的食材,我只想在這裡安安靜靜生活下去,你另外找人去開膛破肚端上桌吧。”

  於秀君盯著他,牙齒咬著下唇,眼神卻是直接而勢在必得。

  韓嘉挑起一道眉,正想說什麼,就聽崔維在梯子上叫起來。

  “哇,好厲害,陸地巡洋艦!”

  “你說什麼?”劉德柱從窗戶裡面探出頭。

  “好車啊!”崔維一手搭在眼睛上,一邊向遠處看一邊說,“是不是新來的志願者,好氣派啊!”

  “哪有你氣派?”屋頂上一個聲音道,“聽說你坐飛機來的。”

  “那是我媽非要給我買飛機票,其實我家條件很一般啦,我當時——”

  崔維好像怕被誤會,慌慌張張地解釋著,可是劉德柱已經從窗戶裡鑽出來,拍著梯子說:“行了行了,別解釋了,趕緊下來,我也上去看看巡洋艦啊——哎哎,你別往下跳啊,一格一格下行不行?”

  他們在梯子上鬧,引得房頂上一眾老師們紛紛往下看,說的笑的,十分熱鬧。

  “韓老師,”於秀君抓住他的胳膊,“借一步說話。”

  韓嘉餘光一掃,見目前還沒人注意他們,不動聲色地轉回來,和于秀君向門口方向走去。

  “我不是針對你,我有我的目標,我必須要達成。”於秀君慢慢說,“韓老師,我見過你這樣的人,過去的經歷不是那麼光彩?那麼我們做個選擇題怎麼樣?”

  有人在房頂上喊:“小韓你要帶著人家小姑娘去哪裡?”

  於秀君回身笑了笑,保持著泰然自若的表情繼續問:“‘神秘人千呼萬喚始出來,回頭浪子西部支教舍千金’這個題目更好一些,還是‘居心叵測,汙點教師混入西部支教隊伍;斷臂自救,捐款人充園丁包藏禍心’這個題目更吸引人?”

  韓嘉也轉過身,對房頂上的老師揮了揮手,微笑道:“又囉嗦又不響亮,還不對仗,明星記者就這水準?”他低了低頭,看著於秀君,聲音比她還要溫和親切,“小姑娘,你讓一個居心叵測、包藏禍心的傢夥沒有藏身之處,自己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嗎?”

  於秀君靜了靜,道:“我這幾個月調查到的你捐款的資料,還有些別的東西,我朋友那裡還有一份,如果我突然出什麼事,我朋友就沒有我這麼好說話了。”

  韓嘉哼一聲,低聲道:“我不信他有三頭六臂。”

  “我確實沒有。”

  聽到背後低沉的聲音,於秀君立刻回身撲到來人懷裡。

  韓嘉卻怔了一怔,才慢慢轉過身去。

  他看到有些破敗的學校大門外,越野車的黑色車身在太陽下熠熠閃光。

  他看到環抱於秀君的青年男子高大英俊,似曾相識。

  “韓老師,”于秀君勾唇一笑,“這是我男朋友姜曉甯。”

  韓嘉對著姜曉寧一笑,使用了自己認為最坦然的笑容。

  “幸會。”他說。

 

第二章 見了老虎就燒香,見了兔子就放槍 A

 

韓嘉在夢中感到不適,無意識地皺了皺眉,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正趴在他床邊,面目和善,體型微胖,鬢角已經灰白,雙手正在他大腿上摸來摸去。

  見他醒過來,那人一笑,湊過來要吻他。

  韓嘉乖巧地湊過去,和他吻在一起,同時抬起長腿環在他腰上,緩緩磨蹭著。

  一吻既終,那人氣喘吁吁地趴在韓嘉身上。一邊伸手在他胸前摸索,一邊道:“知道我今天來,還躲在這裡睡覺?”

  “昨天太累了。”韓嘉低低笑著,開始慢慢扭著腰:“反正只有你寵我,不跟我計較。”

  “就知道拿話哄我。”那人佯怒地瞪他一眼,然後伸手壓住他的腿,“好了好了,別惹我了,今天不能動你後面……”

  韓嘉心往下沉,表面上卻只是吃吃一笑:“怎麼?周局長不行了?”

  周國樹卻只是笑,表情有點討好的意思:“今天仕傑出差回來,你……你晚上準備好……”

  韓嘉心已經沉到底,垂下眼睛,歎氣道:“真是的,還以為你想跟我做。原來你真的不要我了。”

  “沒有沒有!”周國樹大為著急,一頓指天發誓,又摟住韓嘉,“你也知道,那回仕傑見了你,才有了點笑模樣,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瞧你急的,我又沒說不去。”韓嘉抱住他,手指在他肩膀上劃著圈,“不過你要記住啊,我可都是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周國樹頻頻點頭,過了一會兒握住韓嘉的手,聲音變得低啞,“後面不能動,就用前面伺候我吧。”

  韓嘉看著他笑,伸手把他推倒在身邊,舌尖舔著唇角看了他一會兒,才埋頭下去。

  半小時後,周國樹心滿意足地翻身穿衣,俯身和韓嘉親吻片刻,施施然走出門,看都沒看等在門口的張雪明一眼,揚長而去。

  又過了十分鐘,張雪明才磨磨蹭蹭地進來。

  床上一片狼藉,韓嘉衣衫不整地站在桌子前面,正盯著杯子裡的水出神,聽到張雪明進門的聲音,回身揚手,玻璃杯裝著開水就直接向他扔過去。

  張雪明嚇得不敢動,杯子“哐啷”一聲碎在離他臉不過30公分的牆上。

  張雪明的肩膀被濺射出來的開水打濕,臉上也被濺到幾處。他看著韓嘉,聲音都有點發抖:“韓……韓老闆……”

  韓嘉的聲音倒是冷靜又低沉:“我怎麼跟你說的?”

  “你說,你說不要讓任何人來……”

  “周國樹怎麼找過來的?”

  “他,他說,我,我……”張雪明被他盯著,有點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韓嘉忽然一笑:“你不敢跟他打馬虎眼,想討好他,巴結他?”

  張雪明臉都白了,眼見著韓嘉一步步走過來,下意識向後退,整個人貼在門上。

  “這倒無所謂,誰他媽不想往高處走?”韓嘉已經走過來,“可是你做的太笨,周國樹根本不會記得你是誰,你還得罪了我。”他看了張雪明一會兒,歎口氣,伸手撫摸著他的臉,手指停在他嘴唇上,“不聰明,不忠心,長得也不出挑,我怎麼就挑了你跟班?”

  他跟張雪明貼得很近,一邊輕輕撫觸他的嘴唇,一邊把腿伸到他兩腿之間蹭著,張雪明蒼白的臉很快變紅,有點難堪地轉開臉。

  韓嘉一隻手覆到他雙腿之間,按揉摩挲。

  喘息聲漸漸快起來,房間內迴響著細細的低吟。

  張雪明的□已經勃 起得很可觀,韓嘉微微一笑,手下用力,狠狠一握。

  張雪明壓抑著聲音,卻仍然發出一聲慘叫,疼得全身發抖。

  韓嘉低低笑起來,湊過去舔他的耳根,聲音喑啞,充滿誘惑:

  “廢物。滾吧。”

  張雪明謹慎地盯著他,連回身都不敢,兩隻手在身後驚惶地摸索半天才找到門把手。想要拉門,韓嘉卻一點讓路的意思都沒有,不拉門又實在不想跟他對峙,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充滿驚恐和尷尬。

  韓嘉盯著他的臉哈哈大笑起來,終於向後退了一步,張雪明奪路而逃。

  他已經逃走很久,韓嘉才慢慢停下笑聲,走幾步坐到床邊,不顧床上的狼籍,張著雙臂仰躺上去,看著天花板上繁複美麗的吊燈,眉頭微微皺起來。

  周國樹只是個同性戀混蛋,可他兒子周仕傑,那簡直是個變態。

  想到周仕傑,韓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手在床上摸了幾下,拽到被子的一角,也不管上面還沾有□□,就拽過來蓋在身上。

  周仕傑不是同性戀,他是個不分男女的虐待狂。以前曼麗和阿凱還肯陪自己一起受虐,現在他們都因為吸毒被趕走,如果不能很快找到替補,難道今天要一個人去見那個魔鬼?

  可是這幾天找的人,要麼不夠檔次,要麼氣質不符合周仕傑的喜好,好容易找到個叫小寧的MB,乾乾淨淨的又秀氣可愛,要是能吸引周仕傑的注意,讓他從此轉移目標倒好了。可惜那個小寧卻不像願意來錦庭做事,而且跟他的談話也被打斷……

  韓嘉有些煩躁地坐起來,躺下去,又坐起來,然後下床在房間裡走了兩步。

  實在不行……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門外是張雪明毫無情緒的聲音。

  “韓老闆,有個叫小寧的在樓下,說有急事找你,見不見?”

  韓嘉雙眼一亮,走過去拉開門。

  “當然要見。”他一邊系著襯衫扣子,一邊向樓下走。

  剛轉過樓梯,就看見昨天的小寧低著頭,雙手插在褲袋裡,腳踢著地,一臉平靜地站在前臺等他。

  昨天的第一印象再次被強化,這孩子的氣質真是乾淨清純,做MB真是可惜了。

  韓嘉的腳步停了停,忽然又想起昨天問起他為什麼做MB時,這個孩子的回答。

  “好玩嘛,還能賺錢。”當時他就是這麼說的,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明亮又無辜。

  韓嘉在心裡冷哼一聲,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一邊走過去,一邊笑著道:

  “小寧。我正想你呢。”

  小甯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韓嘉站在他面前,伸手去捉他的:“我先帶你參觀一下這裡?”

  小寧看著他的手,臉紅了一下,說:“不,不用,我是……”

  韓嘉卻已經拉著他向錦庭裡面走去,小寧跟上幾步,聽他簡單介紹了大廳,又拉著他穿過大廳向裡面走去。

  “小寧,你能來我真是高興。總覺得跟你有緣……”介紹的間隙,韓嘉微笑著回頭看他一眼。

  小寧看著他,眼睛裡面掠過些奇怪的情緒。

  “韓老闆,我……”他深深呼吸著,“我不想在這裡做事。”

  “什麼?”韓嘉停下腳步,臉上笑容不變。

  “我來跟你說一聲,我不想在這裡做事。”小寧神色認真地說。

  “你是說,”韓嘉慢慢道,“你特地跑到錦庭說不想在這裡做?”

  小寧點點頭。

  韓嘉微微皺起眉頭。

  小寧忙解釋:“他們說只要不理你就行了,可我覺得這樣不禮貌,而且我……我……”

  他盯著韓嘉,好像要說什麼。

  韓嘉已經沒有心思聽了,聲音稍微變冷:“小美人,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像什麼?”

  “啊?”小寧好像想反駁“小美人”的叫法,卻被韓嘉的表情弄得一愣,“像什麼?”

  韓嘉看著他,慢慢勾起一個冷淡的笑:“像挑釁啊。”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小寧有點錯愕,“我只是想見見你,然後——”

  他話沒有說完,已經被韓嘉擒住下巴。

  “不給你個教訓,你不知道錦庭是什麼地方。”韓嘉的聲音冰涼刺骨,“這裡好來,可不好走。”

 

第二章 見了老虎就燒香,見了兔子就放槍 B

 

“于記者的男朋友真是一表人才,跟你十分般配。”

  “謝謝韓老師,他不愛笑,你別見怪啊。”

  姜曉寧懶得聽他們虛偽的客套,低頭跟於秀君說:“你讓我買的教具文具我都帶來了,差點裝不下。”

  於秀君撒嬌般地說“你真好”,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就走開去招呼人來搬箱子。

  韓嘉站在原地,看著他道:“我先跟你去搬東西?”

  姜曉寧沒說話,他曾經以為自己恨這個人恨到了極點,沒想到自己還能更恨他。

  他的眼神在韓嘉臉上轉了一圈,看他變得深了一些的膚色,輪廓和形狀都沒有改變神色卻不同了的眼睛,片刻後才轉過身向校門外走去。

  韓嘉緊緊跟上,沉默地幫他從車裡卸下箱子,兩個人都卷著袖管,小臂時不時碰在一起,韓嘉沒有任何反應。

  很快,其他來幫忙的老師也到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搬著東西,七嘴八舌對於秀君和姜曉寧表示謝意,還有個中年女人拉著于秀君的手說:“真是太感謝你了,明天你和你物件也來吧,你們在開學典禮上可以給孩子們講幾句,鼓勵他們好好學習,將來像你們一樣給自己家鄉增光添彩。”

  於秀君看了姜曉寧一眼,笑著拉著那女人的手走到一邊,不知又去說什麼。

  姜曉寧收回視線,和大家一起把教具文具搬回校舍。這裡沒有倉庫,箱子只好堆到各個辦公室裡。

  忙完了這些事,姜曉寧在辦公室的水盆裡洗了洗手,就見於秀君在外面向他招手。

  他走過去,從兜裡掏出鑰匙遞還給她:“鑰匙給你。”

  “你拿著開吧。”於秀君挎住他的胳膊,笑道,“不過也沒什麼開的機會,說不定還要你陪我在這裡待一段時間。”

  “好。”姜曉寧說,“我全力支持你的事業。”

  他平時根本不會噓寒問暖,更不用說說出這種類似甜言蜜語的話。於秀君大為感動,緊緊依偎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兒才有點抱歉地說:“曉寧,那你能不能為了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去跟那個韓老師一起睡。”

  姜曉寧一僵。

  “我知道應該是咱倆住在一起啦,”於秀君撒嬌地說,“可是你要支持我的事業嘛,我一個女孩子總不方便一天二十四小時去盯著韓嘉啊。”

  姜曉寧哦了一聲,點了點頭,說:“沒問題。”

  於秀君握住他的手:“委屈你了。我剛才已經跟張嫂說了,說咱倆畢竟沒結婚,住一起不方便,這裡的人思想保守,張嫂覺得挺合理的。我又提出讓你和韓嘉擠一擠,她已經同意了。我跟你說,張嫂在這裡說話最頂用了,咱們根本不用跟韓嘉商量這事,她就能替咱們辦好。”

  姜曉寧點點頭,回頭又看了一眼。韓嘉正拿著暖壺給一個中年教師倒水,兩人不知在愉快地交談什麼。

  兩人又出了校門,開車去市鎮買了一套被褥,又在市鎮吃了晚飯才回來。

  薑曉甯把於秀君送回張嫂的二姑家,那是個頭髮稀疏卻偏要梳成一個髻的半老太太,眼神不是很好,說話倒清楚。

  “韓老師住在西面那院子裡,他來的時候老師宿舍不夠用,就跟老劉合住,沒半年老劉進城出了車禍,他又沒有子女,大家都勸韓老師繼續住在那兒了。院子不大,不過屋子寬敞,你們倆住一點兒都不擠。給你,那個黃色的是大門的,白色的是正屋的。”

  薑曉甯道了謝,拿了鑰匙。出門前二姑又交代說:“學校明天開課,今天他們都在校長家裡頭吃飯呢,我給你的鑰匙是老劉原來用的,韓老師也有一套,你不用等門。”

  薑曉甯應了,又跟於秀君點了點頭,這才出門,從車上取了被褥,向二姑所說的院子走去。

  大門的鎖有點鏽了,轉了半天鑰匙才打開。院子確實很小,姜曉寧走了七八步就來到了房屋門口,開門進去,摸索著開了燈。

  燈光很昏暗,把這間房屋照的朦朦朧朧的。姜曉寧掃了陳設簡陋的正屋一眼,走了幾步推開裡屋的門。

  裡屋的燈光就明亮多了,床前一張桌子上還有翻開的課本,看來韓嘉平時是在這間屋子裡面備課的。

  姜曉寧環顧一下才走進去,把被褥放在裡屋中間的炕上,也不整理,兀自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

  這時他才發現,從進到這院子開始,他的心跳就加快了,現在幾乎要喘不過來氣。

  他深呼吸幾下,平復自己的心情之後,才敢去想韓嘉。

  他其實並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韓嘉。

  姜曉寧很早就知道韓嘉的名字,而在自己最衝動、最不計後果的青春期,他見到了韓嘉本人。

  那時候韓嘉是誘惑的、風騷的,他的嘴唇永遠嫣紅濕潤,他的笑容裡總是帶著介於下流和風流之間的一點神情,他總是微微眯細眼睛,斜睨著什麼人。他厚顏無恥,他放蕩自私,他就像是個從不害臊,從不煩惱,從不傷心,只為享受而活的人,對於少年姜曉甯而言,他就是□的化身。

  他們的交集只有5個月,那之後分開的時間卻有5年。

  5年足夠一個少年長大和成熟,認識各種各樣的人,經歷各種各樣的事,學習各種各樣的本領,然後清澈的眼變得深邃,柔軟的心變得堅硬,一切都變了,但腦海中韓嘉的形象卻一直那個樣子。

  微微低著頭看他,唇角已經勾起撩撥人的笑,眼神深黑,黝如寒潭。

  一想起來就會硬。帶著憎惡,帶著恨,仍然硬起來。

  可是現在,他穿著白襯衫,以前他說只有性格無聊無趣的人才穿白襯衫。

  他需要微微仰起頭,才能看到自己。

  他的手掌長了一層薄繭,握手的時候那麼有力。

  他的表情坦蕩而冷淡,就好像他真是個無辜的人似的。

  韓嘉的變化比他的更大。

  姜曉寧一遍遍回味著白天見到他時的情景,直到隱約的門聲響起,他才回神。

  輕緩的腳步聲接近,從姜曉寧的角度,能看到正屋門被推開,韓嘉穿著白襯衫和一條灰不灰藍不藍的褲子,出現在昏暗的燈光中。

  他看了姜曉寧一眼,拉滅了正屋的燈,一邊向裡屋走進來一邊說:“姜先生,這裡條件不太好,你要是不在哪屋就把哪屋的燈關上吧……”

  他還在說什麼,姜曉寧卻聽不進去了,他盯著韓嘉走進來,盯著他不動聲色的表情,盯著他收拾著炕上的被褥,然後聽見他說:“我早上起得很早,吵到你就不好了,不如——”

  姜曉寧忍無可忍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彎腰收拾床鋪的韓嘉面前,按住他的肩膀把他臉朝下摁在淩亂的被褥裡。

  韓嘉明顯沒有料到,身體僵硬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開始掙紮,向後揮舞著胳膊,並且想要翻過身來。

  姜曉寧一邊膝蓋壓著他的大腿,手伸到韓嘉身前開始撕他的襯衫,韓嘉用力推拒,但曾經讓少年姜曉甯無法反抗的力氣現在卻不值一提,姜曉寧幾下就扯破了他劣質的襯衫,扭著他的胳膊把襯衫剝下來,在他的手腕處死死綁了個結,從而把他的雙手反綁在背後。

  以前玩弄自己感情的人現在在自己的手掌心裡,毫無反抗之力,想到這一點,薑曉甯就連喘息都興奮起來。

  韓嘉也喘著氣,身體繃得緊緊的,姜曉寧才剛挪開膝蓋,以便解他的褲子,他就用力翻身,抬腿向姜曉寧踢過去。

  姜曉寧快速一躲,畢竟離得近,沒有躲開,脛骨被踹個正著,趔趄了一下,韓嘉趁機起身,就要向外面跑。

  姜曉寧撲上去,拽住韓嘉被反綁在身後的胳膊,想要把他拽到床上,韓嘉倔強地沉下肩膀,簡直要拼了胳膊脫臼也要掙紮開。

  姜曉寧乾脆鬆手,韓嘉猛地往前一沖,姜曉寧趁勢在他後背上狠狠一推,把韓嘉推到對面牆上,再重重地欺上去。

  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兩個人誰也沒說話,沉重的喘息和廝打的聲音清晰地灌入姜曉寧的耳朵,和韓嘉的肢體接觸就像5年前一樣令人心猿意馬。

  把韓嘉壓在牆上之前,他就硬得像塊鐵了。

  姜曉寧一手伸到前面環住他的咽喉,另一隻手摸索著要去解他的皮帶。

  韓嘉發出細微的挫敗的嗚咽,一邊掙紮一邊開口:

  “曉甯,曉甯,曉寧……”

  那聲音哀戚又深情,姜曉寧眼睛都紅了,罵道:“你他媽閉嘴!”

  一隻手已經伸過去捂住韓嘉的嘴。

  韓嘉張嘴就咬住他的手,力氣大得像是要咬到他骨頭裡面去。

  姜曉寧吃痛,想要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韓嘉卻根本不鬆口。

  “你他媽張嘴!”

  姜曉寧大罵,十指連心之痛已經讓他非常憤怒,自己脫口而出的跟十秒鐘前完全相反的話更讓他心中酸痛。

  韓嘉,你真行,你還是這麼能玩人!

  他憤怒地想著,另一隻手掐住韓嘉的脖子,幾乎低吼著在他耳邊威脅:“張嘴!”

  韓嘉不為所動,牙齒反倒咬得更深,鮮紅的血液從他唇邊流下,流過姜曉寧扼在他喉間的手掌。

  先妥協的似乎永遠都是姜曉寧,他鬆開掐著韓嘉脖子的手,恨聲道:“張嘴,我不動你。”

  韓嘉仍然無動於衷。

  薑曉甯粗魯地解著韓嘉手腕上的襯衫,綁的時候只怕不夠緊,現在卻被那死結弄得無比煩躁。

  好容易解開他的束縛,姜曉寧盡最大可能地站開了一點,才道:“現在張嘴吧。”

  過了三四秒,韓嘉才慢慢放開了嘴裡的手,一把推開身後的薑曉甯,連退幾步,把一把椅子擋在身前看著他。

  他的唇邊還有鮮血,嘴唇仍倔強地抿著;臉色剛才是窒息的漲紅,現在在燈光下則顯出一種慘白。

  姜曉寧把流血的手湊到嘴邊舔了舔,抬眼看了看他,又低頭舔了舔傷口,然後又抬眼看他。

  韓嘉過了一會兒才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神色有片刻的猶疑,然後歎了口氣,轉身走開。

  正屋傳來打開櫃子找東西的聲音,然後韓嘉走過來,手裡是個醫藥箱。

 

第三章 口似蓮花心似刀 A

 

薑曉甯的運動神經一向發達,使他跌跌撞撞的是心中的恐懼。

  身後有人在追,他的腳步越來越亂,腿都幾乎發軟。

  手機握在手裡,忙亂中竟然還記得不能打給爸爸,不能報警,一邊跑一邊撥通了除了父親外最信任的人的電話。

  “齊老師,救我……”

  他努力抑制著哭腔,然後迅速說:“我在錦庭,我……啊!”

  在邁上一個臺階的時候,他腳下一絆,整個身體向前一栽,趴倒在樓梯上。手機從手裡飛出去,摔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他一邊試圖爬起來,一邊伸手去拿手機。

  但是一雙有力的手掌已經握住他的肩膀,幾乎把他從地上舉起來一樣地控制住了他。

  “放開我!我要回家!放開我!”他不停地踢騰著,但是身後的人卻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半拖半扛著把他帶到樓下一個房間。

  當看到悠哉地坐在房間裡的韓嘉時,他的叫喊更憤怒。

  “你說話不算數!你說這是自願的!你放我走!”

  “你反應倒快,可惜慌不擇路,非要往樓上跑。”韓嘉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近他。

  姜曉寧喘著氣,放軟了聲音求他:“韓老闆,我想回家,我爸爸還在家等我。”

  韓嘉皺了皺眉,看了他幾眼才說道:“你不想在錦庭幹也無所謂。你不是也賣的?我買你一晚上。”

  “我不賣。”姜曉寧對他已經完全無法信任,哀求道,“韓老闆,求求你,我想回家。”

  “這可怎麼辦呢?”韓嘉輕輕地說,帶著微笑湊近摸他的臉,“我捨不得放你走。”

  姜曉寧見他架勢,知道自己跑不掉,一邊掙紮著躲開他的手,一邊大聲叫嚷:“救命啊!放開我!放開我——”

  他掙紮得很厲害,但是箍在肩膀上的手就像是鐵鑄的一樣紋絲不動,巨大的恐懼襲擊了他,他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吵死了,讓他住嘴。”韓嘉變得不耐煩。

  很快又過來一個人,兩個大漢按著姜曉寧的手腳把他放倒在地毯上,姜曉寧的掙紮就像是投進烈火中的涓滴之水,根本毫無效果。

  很快他就無力掙紮,也無力叫喊,氣喘吁吁地平躺在地上,睜大眼睛看著走過來的韓嘉。

  韓嘉蹲在他身邊,歎口氣道:“怎麼嚇成這樣?又不是沒賣過。”

  姜曉寧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嗓音因為過度的叫喊而嘶啞:“韓老闆,我只是玩玩,你放了我,放我回家好不好……”

  韓嘉的目光充滿憐惜,嘖了一聲,輕柔道:“出了這麼一身汗,嗓子都啞了,今天怎麼跟我去幹活兒?”

  “我不想幹活兒……”視野模糊了一下又清晰起來,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沿著自己的臉頰流下,姜曉寧閉了閉眼睛,低低地求饒,“韓老闆,我爸爸還在家等我,他會著急的……求你,求你……”

  韓嘉的手指在他臉上遊移,姜曉寧知道他在為自己擦眼淚,但是新的眼淚不斷流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竟會這樣沒出息,這樣軟弱,羞憤和害怕讓他緊緊閉上嘴巴,全身都發起抖來。

  “韓老闆,藥。”有人這麼說著,視野裡出現一個穿著黑衣的人。

  韓嘉的手離開了他的臉頰,他站起來。

  姜曉寧閉上眼睛,他聽到玻璃碰觸的細碎聲,液體被攪拌的聲音,那個人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玻璃一樣平滑堅硬:“韓老闆,山水有相逢,以後他要是成了事兒,恐怕你收不了場。”

  “哦?你怎麼知道他能成事兒?”韓嘉笑了一聲,聲音輕鬆自在,“你看他是個小美人兒,就以為他一定能做大?別太看得起他,這小子笨得很。不想入行還跑到錦庭來,逃跑都會跑錯方向……”韓嘉頓了頓,“可惜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姜曉寧感覺到有人蹲在自己身邊,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個穿黑衣的傢夥正伸出手來掰他的下巴。

  “這樣他會嗆死,閃開。”韓嘉的聲音這樣說著。

  姜曉甯看到黑衣人起身走開了,韓嘉單膝跪在他身邊,他把一隻小玻璃杯裡的液體一飲而盡,然後俯下身來,一手扶著姜曉寧的後腦,嘴唇覆上來。

  姜曉寧死死地咬著牙,只覺得腮骨上被人狠狠一按,無法控制自己的下巴,嘴巴完全違反自己意願地張開。

  冰涼的液體裹挾著冰涼的舌尖鑽進他的嘴裡,以一種輕佻的方式刷過他的口腔內壁,舔著他的牙齒,姜曉寧厭惡地退縮著,韓嘉在他嘴裡發出低低的笑聲,舌尖有力地一遍遍糾纏著他的,甚至像享受般地稍稍偏過他的頭,調整好角度來更深地和他接吻。

  液體在他們的糾纏中變得溫暖,向他的咽喉流去,姜曉寧不自覺地吞咽著,韓嘉因他口腔的動作而發出低柔的喉音,舌尖勾纏的動作更用力。

  等韓嘉結束起身,姜曉寧馬上側過頭去,拼命一樣咳嗽著,想吐出剛才咽下的東西。

  黑衣人蹲在他身邊,把他的臉扭過來,捂著他的嘴,一邊抬頭道:“韓老闆,你也沾了藥,去衝衝水?”

  “不用,就一點。”韓嘉的聲音比剛才要沙啞,“而且,今天晚上……我沾點藥比較好。”他頓了頓,“好了,放開他吧,藥效起來了。”

  四肢的束縛消失了,嘴上的禁錮消失了,但是力量好像也在消失,姜曉寧嘗試著活動自己的手指,卻因為沒有力氣扭頭而無法確定那根手指到底動了沒有。

  “別怕,”韓嘉柔聲說,“一會兒就好了,你會很舒服的。”

  聲音真好聽,姜曉寧模模糊糊地想著,一股暖洋洋的力量開始在他身體裡流淌,先是撫慰了他的胸口,又延展到四肢,他舒服地歎口氣,放鬆著自己的身體。

  有音樂的聲音響起,可是又突兀地結束了,韓嘉又在說話了,聲音變得柔軟動聽。

  “是啊。……這小美人兒性子挺烈,剛放倒。……我沒聽錯吧?你動春心啦?”

  他的聲音停了,姜曉寧有些失望地等待著,卻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韓老闆?”

  “抱著他,跟我來。”柔軟的聲音變得不是很開心。

  有人擺弄著他的四肢,然後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騰空而起,像是被誰抱了起來,幾次起伏後,是門在響。

  冷風吹過來,姜曉寧動了動,忽然清醒了一些。

  黑衣人正抱著他,韓嘉面無表情走在旁邊,他們在一條燈光通明的走廊裡前進著。

  “韓老闆……”他無力地開口,“求求你……”

  韓嘉看了他一眼,又把眼光調開。

  “求求你……”

  “你要去享福了求什麼求?”他的聲音有點無奈,“一會兒乖一點,蕭厲會對你很溫柔的,你別惹他不高興。”

  姜曉寧沒有聽懂,只知道低聲求饒。

  韓嘉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湊過來撥開他的劉海,像是打量了他一會兒。

  走路的起伏晃動讓薑曉甯的神智漸漸又變得遲鈍,沉入藥效帶來的昏睡前,他只聽到韓嘉輕輕說了一句話。

  “怎麼你們都比我幸運?”

 

第三章 口似蓮花心似刀 B

 

韓嘉拿著藥箱回來的時候,姜曉寧還在原地站著,手舉在唇邊不知在想什麼,然後抬眼看著進來的韓嘉,慢慢道:“你以前也咬過我一次的。”

  韓嘉把藥箱放在桌子上,逕自在裡面翻找著什麼,並不理會他。

  身後傳來姜曉寧低低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不記得了?傷口還留著呢,想不想看?”

  韓嘉找到了要用的東西,回過身去的時候,薑曉甯正解著襯衣的扣子。

  “不想看。”韓嘉皺了皺眉,伸手去捉姜曉寧的右手。

  姜曉寧這次倒乖乖地伸過手來,燈光下能看到可怕的齒印和血污,韓嘉拿了藥棉和酒精先替他清理了傷口,又拿過一個深色的瓷瓶,倒出來一些深黃色的粉末。

  那是本地的一種土藥,止血效果好,但造成的疼痛感也不小。韓嘉謹慎地放慢動作給他敷上,姜曉寧倒一點也不覺得疼似的,一聲也沒出。

  直到韓嘉給他包紮上,他也一直沒說話,低著頭盯著兩人的手,又開始出神。

  韓嘉給他包紮好,轉身收拾東西的時候,姜曉寧才走上一步,雙手支在桌子上,把韓嘉困在懷裡。

  屋裡燈光很亮,玻璃窗上兩個人的倒影非常清晰,姿勢簡直像一對愛侶,韓嘉抬頭看了一眼,微微皺起眉頭。

  姜曉寧發出笑聲,在他耳邊低聲道:“今天我一定能上你一次,不信試試?”

  “抱歉,明天有課。”韓嘉冷冷地回答,把一直沒有離手的剪紗布的剪刀響亮地拍在桌子上。

  姜曉寧的聲音幾乎是不屑的:“只要你紮不死我,我就要上你。”

  韓嘉覺得實在難以置信,對著薑曉甯的倒影冷冷一笑:“姜曉寧,你他媽一點都沒變。”

  玻璃窗上的姜曉寧盯著他的眼睛,韓嘉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眼裡的情緒,眼前的景物就一陣旋轉,姜曉寧一隻手摟著他的腰,直接把他拖離地面。

  手去抓剪刀,被姜曉寧握住手腕,虎口幾乎被咬穿的手掌竟然還有著難以想像的力氣,韓嘉的手指在這樣的脅迫下已經不聽使喚,剪刀鏘的一聲落到地上。

  他掙動著身體,一腳狠狠向後踢去,姜曉寧悶哼一聲,捂著膝蓋蹲下去,但立刻順勢抱住韓嘉的雙腿,將他扔到床上。

  韓嘉剛來得及翻過身來,姜曉寧已經壓上來,貼身肉搏再次開始,床上本來就被弄得淩亂不堪,現在更是不能看了,姜曉寧新買的被褥全都散作一團,床單有一半拖在床下,就連薑曉甯明顯質地優良的襯衣都被扯掉了袖子。

  最後韓嘉被姜曉寧牢牢按在身下的時候,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痛,他的脖子、後背、手腳都讓他努力抑制著吃痛的呻吟。

  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憤怒地看著趴在他身上的姜曉寧。

  姜曉寧也在喘氣,神情卻比他輕鬆很多,他把韓嘉的雙手死死摁在他頭頂,另一隻手撫摸著韓嘉的臉。

  “一點都沒變的是你,”他冷冷地笑道,“把錢都捐了,隱姓埋名躲到這種窮山溝裡就以為自己真的變了?呸!”

  那聲呸透著十足的蔑視和憤怒,韓嘉幾乎以為他要吐一口唾沫到自己臉上表示不屑。

  他的胸膛急劇起伏著,一半因為剛才的廝打,一半因為被指控,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繼續看著姜曉寧。

  “你以為這樣就能抹殺你的過去嗎?這樣就能贖罪?”姜曉寧的手更用力,韓嘉覺得自己的手腕要斷了,“幫人家蓋學校,幫人家教書,真的就以為自己是好人了?別忘了你犯下的那個最大的錯,別忘了你最對不起的人!看著我,你看著我!”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你怎麼不記得跟我贖罪?你準備怎麼挽回自己對我做的事?你怎麼不想著獲得我的原諒?!”

  韓嘉看著他,簡直想要大笑出聲:“姜曉寧,你還來這招?五年也用不膩?”

  姜曉寧看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崩潰,韓嘉仿佛一下子看到他五年前一臉害怕和委屈,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但是這一表情迅速消失,姜曉寧的眼神更加陰沉無情。

  “是,五年也用不膩。”他咬牙切齒地說,“韓嘉,這五年,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你,你利用夠了我,就把我甩了,我還一片癡心,想要……我還……我……”他說不下去,頓了頓,摸在韓嘉臉上的手移到他的脖子上,眼神變得狠戾。

  韓嘉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你現在不是過得很好?”

  姜曉寧冷笑了一聲,然後又冷笑一聲,發狠道:“狗屁!五年沒關心過我,現在就知道我過得好了?”

  香車美女都有了,你還想怎麼好?韓嘉很想這麼問他,最後只是歎了口氣,慢慢說:“那你非要上我,就過得好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欠別人的,一向這麼還。”姜曉寧用嘲笑的口氣道,“這五年裡,你還欠過別的人嗎?”

  “欠過沒欠過,跟你有什麼關係?”韓嘉回答。

  姜曉寧眼睛眯起,憤怒地表情從他臉上掠過,然後他惡意地在他耳邊舔了一下,低聲道:“你對你學生也出手?家長知道嗎?”

  “你他媽噁心不噁心?滾!”韓嘉怒不可遏,重新掙紮起來,積攢起來的力氣突然爆發也讓姜曉寧忙亂了一陣子,才把他壓住。

  “就是說,最近一次上你的,還是我。”姜曉寧說完,忽然笑起來,一邊伸手解他的皮帶,一邊無情地說,“現在知道噁心了?我當時才十七歲。”

  韓嘉閉上眼睛,全身都在發抖,姜曉寧把他的褲子和內褲一起褪下去,開始熟練地揉弄他的□。

  “薑曉甯,”韓嘉的聲音也在發抖,“你這是要報復我?”

  姜曉寧沉默了片刻,冷漠道:“隨你怎麼想。”

  “那就快一點。我明天有課,你得給我時間清理和休息。”他睜開眼睛,挑釁又輕浮地看著薑曉甯,勾起一邊的唇角,“還是說,你剛才被我咬軟了,一時半會兒起不來?”

  這話成功地激怒了身上的人,下一刻,姜曉寧的手指就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體內。

  韓嘉努力放鬆自己的身體,緩解這種久違的疼痛,他的嘴裡發出勾人的喘息,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姜曉寧。

  五年前姜曉寧最喜歡他這種眼神,顯然這五年並沒有改變他的愛好,他的喘息變得粗重,動作更加激烈。

  韓嘉的眼神從姜曉寧臉上挪開,投到天花板上,明亮的燈泡在他視野裡製造著光暈,看得他頭暈目眩。

  那不是記憶中姜曉寧的手指,不再光滑細長,也不再溫柔。那是男人的手指,帶著薄繭,堅定有力,毫不遲疑,毫不憐惜。

  韓嘉讓自己發出享受的鼻音,雙手在頭頂緊握,指甲都嵌進掌心。

  並不因為激情難抑,甚至不是為了轉移疼痛,他只是必須握緊雙拳,來掩飾身體不由自主的戰慄。

  最近一次上他的,並不是姜曉寧,是被自己出賣過的黑道大哥羅東。

  美好的回憶總是容易褪色,而噩夢長存。

  韓嘉急促地喘息,忍受著姜曉寧的第二根手指、第三根手指。

  不能閉上眼睛,韓嘉,不能逃避。他對自己說,努力睜著眼睛看著頭頂的燈光,直到被刺激得酸痛也不肯閉上。

  手指退出去了,他深深地呼吸著,直到燙熱的感覺抵在下身。慢慢吐著氣,即使相隔五年,身體也知道怎樣的做法能最大減輕生理負擔。

  那粗大而硬熱的東西沖了進來,毫不意外地遭到了阻隔,韓嘉伸腿環住姜曉寧的腰,努力調整自己的姿勢。

  腰下被塞進一個枕頭,姜曉寧放開了鉗制他雙手的手,緊握住他的腰。

  這一次,他成功地進入,喘息聲愉悅而享受。

  韓嘉配合他發出撩人的呻吟,強迫自己扭動腰部。

  姜曉寧開始動作,衝撞快速而猛烈,像是宣洩著某種情緒,韓嘉被他帶得不停晃動,視野裡的光暈也開始不斷遊移,變幻成七色,在他的視網膜上投下美麗的光影。

  不要想,不要再想了。他努力對自己說。他是姜曉寧,他只是姜曉寧。

  但是他沒辦法不想,身上的男人根本不是五年前的姜曉寧,無論是撫摸的動作,衝擊的力度都不再熟悉。

  不,熟悉的,韓嘉克制著另一波厭惡的顫抖,這情景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令他連五臟都似乎揪緊——

  為了報復而來的男人在他身上發洩著,動作和態度都毫不珍惜,不肯吻他的嘴唇,在他的耳邊說著粗鄙而含著惡意的句子……

  令人恐懼而屈辱,死亡是那麼甜蜜……

  不能再想了,不要再想了,韓嘉終於用力地閉上眼,但是黑暗讓他更加害怕,他喘息著又睜開眼睛,眼淚終於順著眼角流下來,混入額角的冷汗中。

  姜曉寧像是被刺激到,動作更加兇猛,韓嘉還盯著頭頂的燈光,雙手緊緊抓住床單,刻意地發出誘惑的呻吟,臀部抬起,規律地收縮著內壁。

  姜曉寧喃喃地咒駡了一句什麼,握在他腰部的手更加用力,幾次用力地衝撞後,射在他的體內。

  雖然射過,體內的□卻並沒有軟下去多少,韓嘉心裡一緊,不敢看他。

  姜曉寧卻見好就收似的,從他身體裡退出去,手仍在他大腿上不停摩挲,過了一會兒道:“是我變大了,還是你變緊了?這次真過癮。”

  “那就好。”韓嘉低聲說,從姜曉寧手裡收回腳,忍著不適翻身下床,穿上內褲、褲子和鞋子,又找到自己被扯做一團的襯衫,隨意披在身上。

  姜曉寧一直看著他,韓嘉知道自己應該看回去,但他實在做不到。

  他盡了最大努力也只做到面無表情,走到牆角的櫃子邊翻出替換衣物,放慢聲音掩飾自己情緒的波動:

  “屋子你收拾,我去洗一下。”

  沒有聽到姜曉寧的回答,他皺了皺眉,仍然沒辦法看過去。

  他知道這樣做太軟弱,但他還是一言不發,慢慢走出了門。

 

第四章 來者都是客,全憑腿一張 A

 

韓嘉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被人拆了一遍又裝上了。

  他先躺著緩了緩,深呼吸了幾次,然後一鼓作氣從床上坐起、翻身、下床,在門邊矮凳上找到了自己脫下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盡可能快地穿上,才推門而出。

  出門就愣了,回頭又看了一眼,明白過來自己昨晚居然有幸在周公子別墅二樓的主臥下榻,臉上現出迷惑的神色。

  周公子折騰人不過夜,一向在早上之前消失,每次都自有僕人把他和其他人送出門外,他也每次都讓張雪明開著車在外面等。這次只有自己一個人,昨天實在有點承受不住周公子的玩法,應該是半途暈過去了,可是自己沒出去,張雪明也不知道進來要人嗎?

  一邊想著,韓嘉一邊慢條斯理從樓梯上向下走。不是他要做出斯文的樣子,實在是全身上下無處不疼。

  一樓大廳有兩面的落地窗,和煦的陽光照進來,滿屋子亮堂堂的。韓嘉走到一樓,略站了一站,就聽到身側有人問:“你醒了?”

  韓嘉轉頭過去,討好地微笑:“周先生。”

  周仕傑身材壯碩,兩隻眼睛長得很凶,平時為了掩飾都戴著沒有度數的眼鏡,韓嘉看了他一眼,真心覺得他這種做法非常有效,比起昨天晚上,周公子現在的樣子非常像個正常人。

  周仕傑和他除了偶爾“做遊戲”的關係之外,很少交談,這次正面碰上,出現了四五秒的冷場。韓嘉對他十分忌憚,不敢輕易賣俏,繼續中規中矩地笑道:“周先生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周仕傑神情頗有點趾高氣昂,點了點頭,說:“你的跟班昨天來找過你,我說你暈過去要休息一下,他就走了。”

  “謝謝您讓我住了一晚上。”韓嘉在心裡把張雪明暴打了好幾遍。

  周仕傑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說:“我爸平時都怎麼給你錢?”

  “您這種情況,曼麗和阿凱一次三千。”韓嘉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呢?”

  “我是鴇頭。”韓嘉說,看了眼周公子沒什麼反應的表情,知道他沒聽懂,低聲下氣地說,“周先生肯做我們的生意,是我的榮幸,怎麼好意思再收錢呢?”

  “我知道了,”周仕傑在身上找了找,掏出一個錢夾遞過來,“我沒準備,你先拿著。”

  韓嘉有點目瞪口呆:“這個……我不能收……”

  周仕傑盯著他:“你拿著吧,我前一陣子去外省出差,加入了一個同好俱樂部。”他停了停,繼續沒有起伏地說,“那裡的‘奴’都挺專業,可是只有想到你我才能興奮。”

  韓嘉有點提心吊膽,表面上還得做出一派恭順的樣子。

  “昨天那兩個人沒來,你還暈過去了,別擔心,我不會責怪你們,我很盡興。下次叫你,你一個人來就好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韓嘉心臟都擰成一團,臉上擠出一個笑,一邊伸手接過周仕傑遞過來的錢夾放在兜裡,一邊道:“我知道了。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周仕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毫無表情地打量著,還左右微微轉著他的臉,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傢俱。韓嘉豁出去了,露出一個招牌的曖昧笑容。

  “我聽他們說你笑起來特別招人,”周仕傑皺了皺眉,“其實你哭起來的時候……”他停了話,鬆開手,“你走吧。”

  韓嘉聽到他這三個字如蒙大赦,不顧身體不適,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門,到了門外,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張雪明還不算毫無良心,居然知道在外面等他。

  韓嘉做到副駕駛座上,都顧不上責駡他不會辦事,有氣無力地做了個動作讓他開車,自己就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休息。

  張雪明發動汽車,一路也沒有說話,等回到錦庭停下車,韓嘉才睜開眼睛。

  “怎麼停在側門?”他咕噥一句,又靠在座椅上歇了片刻,才推門下車。

  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忽然出現的一道黑影撲到身上。

  “韓老闆!韓老闆你救救我!”來者是個卷髮的女人,沖過來後就死死抱著韓嘉的腰不放,雙腿作勢要跪下去。

  “曼麗?”韓嘉一驚,徹底清醒過來。

  側門站崗的小弟已經看到這裡,韓嘉揮手示意他先不要過來,放緩聲音道:“站起來好好說話。”

  曼麗松了抱著他的手,卻並沒有站起來,而是直接跪下去,抬起來看著韓嘉。

  “韓老闆,讓我回來吧,我,我已經戒了……”

  韓嘉看了看曼麗在陽光下顯得蒼白的臉,和她明顯是為了這次見面特意修飾了一番的妝容,歎口氣,聲音降了溫度:“曼麗,你知道規矩。”

  “我知道我不該求你,韓老闆。可我好歹跟你做了三年,你把我趕出去,我,我只能去下面那些地方做,我……”

  曼麗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她在錦庭三年,一向是走容貌柔美氣質纖麗路線,現在真情流露,不停啜泣,更是惹人憐惜。

  韓嘉微微皺眉,慢慢道:“我記得,以前不是有個建築商對你很好?”

  曼麗睜大眼睛看他,眼淚簌簌地往下落:“韓老闆,我們這樣的,我們這樣的……”她難以把這句話說完整,又開始痛哭,“韓老闆,我求求你。我不是那些玩票的,我欠了青爺的債,真要讓我去下麵做事還錢,我會死的,我會死的……”

  韓嘉抿起嘴看著她,他知道所謂的“下面那些地方”,是幫派裡更低一級的□場所,收入少,客人雜,鴇頭克扣得嚴厲,加上曼麗還有毒癮,想必日子更難過,可以肯定,眼前這張現在還美麗豐潤的面孔會慢慢憔悴下去,最終變得衰老乾癟。

  會死?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兩三個小弟已經慢慢向這裡走,韓嘉拿出剛從周仕傑手上拿來的錢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裡有點錢,你先拿著——”

  “我不要,韓老闆,你讓我回來——”曼麗向前緊緊抱著他的腿,哀求道,“韓老闆求求你,我已經戒了,我會注意,我一定會注意……”韓嘉退一步想掙開她的手,她卻抱得更緊,語速快得就像生怕韓嘉不肯聽她說完,“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什麼都做,韓老闆,你不是剛見了周公子?你一個人撐不過來吧……我可以,我可以啊!你讓我去,我可以再陪你去,要不然,你讓我一個人去我都可以的……韓老闆,求求你……”

  韓嘉的眉頭緊緊皺起來,他向旁邊看了一眼,厲聲道:“還不把她給我拉開?!”

  馬上有小弟過來,一個抓著曼麗的手臂,一個拖著她的腰,不顧她的掙紮把她帶開,曼麗的聲音更加淒厲。

  “韓老闆,你可憐可憐我!我孩子還生著病,你可憐可憐我的孩子!你可憐可憐我的病孩子啊!”

  她的聲音伴著哭腔,撕心裂肺一般衝擊著眾人的耳膜,已經有小弟不忍再看,扭過頭去。

  韓嘉覺得身上更難受,他慢慢走過去,把錢夾塞在她兜裡,伸手攏了攏她的劉海,聲音又低又冷:“實在不行,孩子就送給別人吧。”

  曼麗好像根本沒聽他說話,見他過來,眼睛忽然放出執拗的光,臉上的妝已經被淚水糊作一團糟,卻仍然急促而迫切地說道:“韓老闆,我給您當跟班,讓我做跟班吧……我比張雪明強,他有什麼?他什麼都不會,他隨隨便便就出賣你!韓老闆,我會聽話,什麼都聽你的,韓老闆,韓老闆……韓老闆你救救我啊!……”

  韓嘉歎口氣,毫不猶豫地起身離開,慢慢從側門走近錦庭,把曼麗的哭喊留在身後。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張雪明追過來。

  韓嘉等張雪明跟上來,低聲開口問:“你難得幫人一次,結果被這人拆臺,感覺怎麼樣?”

  張雪明沒有說話。

  “哼,知道我回來的時間,特地開車到側門這裡,還不就是為了曼麗?”

  “我是看她挺可憐……”

  “你上了她吧?”韓嘉刻薄地問。

  張雪明明顯精神緊張起來,想說什麼又沒說,額頭上都出了冷汗。

  韓嘉哼了一聲,面容有些疲憊。

  “韓老闆。”一個小弟出現在走廊上,跑過來道,“我們抓住在錦庭送毒的內鬼了,厲哥正審他,讓我問問你要不要過去也看看?”

  韓嘉笑了笑:“昨天剛得了小美人兒,也不說多享受享受,一早起來就審人,也太沒情趣了吧?”

  那小弟跟著笑,韓嘉說:“讓他等會兒,我馬上到。”

  小弟應了一聲,轉身走了,韓嘉走了兩步,拐進這層的洗手間,在臉上潑了兩把涼水,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露出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

  錦庭的花花公子韓嘉,不會讓自己被任何事情擊倒。

 

第四章 來者都是客,全憑腿一張 B

 

薑曉甯聽著韓嘉開了正屋的門,到院子裡面去了。他又站了一會兒,除了隱約的水聲什麼也聽不到。

  他不是不知道韓嘉不情願,看到他非暴力不合作的樣子自己也來氣,故意說那種羞辱的話,卻只得到不慍不火的回應,讓姜曉寧覺得自己沒勁透了,低頭看了看還勃起著的那根東西,賭氣似的把它塞回褲子裡面不再理睬。心裡只覺得煩悶得很,憋著一股火發不出來,不知是在為了什麼而憤怒。

  他把散在地上的被褥揀起,拍打了一會兒,看差不多乾淨了才疊起來,又把床鋪整理了一下,把兩個枕頭並在一起,想了想,又把枕頭一個擺在床頭一個擺在床尾。

  他盯著一頭一腳兩個枕頭看了一會,抓起床尾那個用力地扔到床頭去,動作大得像是跟那個枕頭有仇。

  手上被咬的傷口早就因為用力壓制韓嘉而重新出血,這次扔枕頭又引發了疼痛,姜曉寧皺了皺眉,煩躁地把手上的紗布拆下來,動作十分粗魯。

  他又重新走回桌前,在醫藥箱裡找到韓嘉給他上的藥,深黃色的粉末有一股辛辣之氣,抹在傷口上其實真的很疼。他一聲不吭地重新上好藥,找了紗布一圈圈纏起來。

  紗布不是他常用的那種,輕易無法撕開,他想起剛才韓嘉是用剪刀來剪斷的,在桌上找了一下,才想起在自己襲擊韓嘉的時候,剪刀好像掉到地上了。

  他蹲下去找剪刀,忘了手上還纏著紗布,紗布帶著紗布圈在醫藥箱裡彈跳著,一下子跳出來,帶翻了桌子上的藥瓶。

  藥瓶掉到地上,並沒有碎,骨碌碌轉了幾圈,撒出來很多藥粉。

  姜曉寧連忙去撿藥瓶,這下連紗布圈也從桌子上落下來,拖著長長的紗布一直滾到門口。

  這讓姜曉寧更加暴躁,他乾脆丟掉剪刀,非要用手去撒開紗布,弄得傷口又開始滲血也不放手。

  “你幹什麼?”韓嘉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

  姜曉寧恨恨地看他一眼,低頭繼續撕扯那條紗布。

  他聽到韓嘉歎口氣,聽到他把水盆放在牆邊,聽到他走過來。

  韓嘉蹲在他面前,撿起地上的剪刀,哢嚓輕響,剪斷了紗布。

  姜曉寧維持著半蹲在地上的動作,低著頭不說話。韓嘉也沒理他,撿起地上的藥瓶和紗布,把髒了部分剪掉,收拾好醫藥箱拿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

  “你讓讓,我掃地。”

  姜曉寧還是不動。

  “姜曉寧?”

  姜曉寧鐵了心不動。

  韓嘉居然真的不理他,而是轉身走開,把笤帚放回正屋去。

  姜曉寧站起來跟著他,等他放完笤帚一回頭的時候,一把把他抱住。

  可能是剛從院子裡回來,韓嘉身上很涼,姜曉寧覺得懷裡一股寒氣,不由得把他抱得更緊。

  “你怎麼不罵我?”薑曉甯鉗制著韓嘉的掙紮,在他耳邊低聲問,“以前你就會罵我,說我狗脾氣,說我一碰到不順心的事就要造反。”

  姜曉寧等了一會兒,但是韓嘉沒有回答。

  “我今天不順心得很,”他自嘲地笑,“於秀君的事你不問,我現在做什麼工作,過得怎麼樣你不問,我是不是要幫著別人欺負你你也不問……韓嘉,我找了你五年,巴巴地跑過來,只要你一句話,我什麼都……可你卻完全變了樣子,完全不在乎我,韓嘉,我真恨你,你沒有心的,你拋棄我,忘記我,你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

  正屋裡沒有燈,看不到韓嘉的表情,聽不到他的聲音,姜曉寧覺得自己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隨便你怎麼想吧,反正我就是賤。他自暴自棄地想著,扶著韓嘉的後頸,吻上他的嘴唇。

  韓嘉的嘴唇也是涼的,更讓他察覺自己的熾熱,他用舌尖分開那冰涼柔軟的嘴唇,探進去品嘗。他嘗試著不要太過激烈,但是韓嘉沒有反抗,若有若無地回應著他,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就像五年前一樣,韓嘉仍然擅長以退為進地撩撥他,誘惑他,讓他忘掉那些恨,那些厭惡,無法抗拒地淪陷。

  身高和體重增加了,力量變大了,可是在韓嘉面前,他還是會被輕易掌控。

  姜曉寧加大了唇舌的力度,想要忽略韓嘉的細微勾引,帶動他按照自己的節奏來親吻,卻在韓嘉的手摸到他性器的時候完全臣服,從喉間發出挫敗又沉醉的shen吟,完全放棄了主導權。

  他任由韓嘉的舌尖在他嘴裡勾纏,似乎是小心翼翼,卻又流連不去;任由他在自己嘴裡小小地吐息,帶來一股股的戰慄和灼熱;他的雙手已經從韓嘉的肩膀滑下,握著他的臀部,讓他緊緊貼在自己身上,當韓嘉解開他褲子拉鍊的時候,他傾身撞到他手裡——就像是回到了五年前,他們還沒有分開,他以為韓嘉真的愛他的時候,那時他們親密無間、毫無顧忌。

  這種感覺像是漂浮在海上,因為暈船而頭暈目眩但又因為獨一無二的景色而心曠神怡。姜曉寧發出喃喃的呻吟,在韓嘉的套弄中輕輕搖擺著身體,除了韓嘉握住他的手,在他嘴裡與他舌尖相觸的濕潤滑膩的感覺,還有他輕淺急促的鼻息之外,整個世界好像都消失了。

  韓嘉手上的動作慢慢變快,他的另一隻手也加入進來,手指靈巧而熱情地撥弄著他的囊袋,快感一遍一遍沖刷過姜曉寧的身體,熱量越來越集中在韓嘉手中的東西上,翻湧奔突。

  韓嘉似乎察覺到他的激動,雙手控制著力道和速度,這讓姜曉寧難以忍受,他狂熱地加深和他的吻,伴隨著急促的喘息達到了高潮,射在韓嘉的手中。

  他放開韓嘉的嘴唇,深深地呼吸好幾次,等高潮的餘韻過去,才發現自己仍然大力禁錮著韓嘉的腰身。

  他微微放鬆力道,想要重新吻上韓嘉,韓嘉卻推開他,聲音冷靜,一點激情的跡象都沒有:

  “現在順心了沒有?”

  “什麼?”姜曉寧沒有反應過來。

  “你真是一點沒變。”韓嘉的聲音平穩得就像他不是被姜曉寧抱在懷裡,手上也沒有沾著姜曉寧的體液。

  姜曉寧因為他的聲音而皺起眉頭,手緊緊地握住他的腰側,用力之大連姜曉寧自己都覺得疼了,韓嘉卻無動於衷,冷冷道:“於秀君的事情,我自然有辦法解決。至於你和她什麼關係,你現在什麼工作,過得怎麼樣,我真的沒有興趣。”他笑了一聲,接著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也不是真喜歡我,五年前我不是就跟你說清楚了?你喜歡跟我做,我無所謂。但是別說別的,別說那些你自己都不信的話。”

  他伸手要掰開姜曉寧握著他的手,姜曉寧下意識地松了手,茫然地退了一步。

  韓嘉推門進了院子,姜曉寧這次清晰地聽到他舀水洗手的聲音,然後韓嘉回來,越過他走進了裡屋,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帶過一陣涼風。

  姜曉寧心裡充滿了不甘和憤怒,他可以追過去,抓著他,質問他,指責他,不顧他的意願上他,甚至像剛才一樣變相地跟他撒嬌,可是那有什麼用呢?只能讓一切變得更糟糕。

  韓嘉是對的,他一點都沒有變,對韓嘉的根深蒂固的迷戀,冒冒失失的行為,被激怒就傷害自己傷害別人的任性。這些五年前或許能稱之為可愛的時候,尚且被他不屑一顧地丟棄,現在恐怕只能讓他避之唯恐不及。

  而自己卻錯了,韓嘉的變化實實在在地在那裡。他不再對他假以辭色,不再因為他的迷戀而微笑,不再因為他冒失的行為而露出溫柔的神色,不再敷衍他的撒嬌。

  唯一不變的是,五年過去了,韓嘉還是不要他。

 

第五章 常在河邊走 哪能不濕鞋 A

 

本城近水,夏天的前半夜還留著白天的餘溫,非常舒適,但是一過半夜,地氣就涼起來。姜曉寧只穿著牛仔褲和短袖的夏季校服,在公園的亭子裡不斷打著哆嗦。

  實在是冷得難受,他向避風處挪了挪,又環抱著膝蓋,把臉藏在腿間。

  臉頰上的紅腫掌印在冷風中已經凍麻,本來沒有感覺了,現在重重地摩擦到了牛仔褲粗糙的布料上,火燒火燎地疼。

  姜曉寧嘶嘶吸著涼氣,把臉抬起來,想到父親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牙都要咬碎了。

  他只不過是成績退步了三名,就被他父親一頓數落。

  自從母親去世後,父親就變成了一個工作狂,在家裡從來只是備課改作業出卷子判卷子,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卻從來不關心他,跟他說話除了問考試成績就是批評他不努力。

  姜曉寧早已經習慣了,這次本來也只是想忍著,等父親數落完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卻再次聽到那個名字。

  “我之前的學生韓嘉,物理從來都是滿分,還一點都不懈怠,連上學的公車上都在做題。誰不喜歡悠閒?人家能做到為什麼你做不到?韓嘉他——”

  “煩不煩煩不煩煩不煩?”姜曉寧氣憤地沖他喊,“一天到晚韓嘉韓嘉,你兒子是我不是他!”

  父親好像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弄迷糊了,他並不善於處理這種場面,只是皺著眉頭看著兒子。

  姜曉寧憋了好幾天的怨氣一下子爆發出來:“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個韓嘉,我煩這個名字!叫韓嘉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有什麼想法在他腦海裡一掠而過,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嘴,眼睛直直地看了一會兒父親,眉頭越皺越緊,忽然站起身跑到父親的房間裡。

  父親的辦公桌上壓了一塊玻璃,歷屆學生的畢業照都按照時間順序壓在下面,姜曉寧一下子就找了有韓嘉的那張。

  “哪個是韓嘉?”薑曉甯把那張照片取出來,緊緊捏著送到追來的父親眼前,手都抖起來了。

  他怎麼會忘記?父親當年指給他看過,帶著自豪的表情指給他看過,那時很小,只記得這個父親的得意門生很瘦,一雙眼睛黑黑的,後來因為厭惡父親總是拿他跟自己比,再也不肯多看這些照片一眼……可是,怎麼會忘記?

  “就是這個。”父親的手指指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兀自嘮叨不休,“人家和你一樣年紀的時候,已經在省裡拿了獎了。可是你呢?一定是只知道偷懶,浪費青春和才華……”

  “他現在在做什麼?”姜曉寧硬邦邦地問。

  “啊?”父親沒有反應過來。

  “他現在在做什麼?”姜曉寧提高聲音。

  “這個我倒真不知道……”父親難得露出愧疚的表情,竟然是為了不相干的人,“他家裡條件不好,當初領了學校的資助……你打聽這個幹什麼?你只要知道,他在學習上比你強就行了!”

  姜曉寧從出生以來沒有這麼生氣過,就像積攢了許久的壓力在啤酒瓶蓋打開的瞬間會洶湧冒出一樣,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裡肺裡那一股怒氣“轟”的一聲就燒起來了。

  你只知道挑你兒子毛病,你知不知道他差點被□?你的學生就千好萬好?他給你兒子下藥啊!

  這些話不能說出口,壓抑讓姜曉寧的怒火燒得更旺,晃著手裡的照片就叫嚷道:“學習比我強有屁用?誰知道現在在幹什麼?他要是拉皮條或者賣屁股你也讓我跟他學嗎?!”

  只有一秒鐘的安靜,父親那一巴掌就落下來了。

  他教了一輩子書,沒想到會從自己兒子嘴裡聽到這麼下流粗俗的話,幾乎是直覺地,手臂就已經掄出去了。

  這一巴掌又狠又響,姜曉寧幾乎被打蒙了,回過神來之後簡直難以置信,胸膛急劇起伏地死盯著父親看了半天,連個有點悔意的眼神都沒看到,心裡又氣又苦,推開門就從家裡跑了出來。

  他在街上不知走了多久,想要聯繫自己最信任的齊老師,可是他已經出差,何況自己的手機也已經丟在了錦庭……想到這裡,心裡又是一陣煩悶,毫無目的地又走了一陣,累了就歇一會兒然後繼續走,一直走到這個公園。

  他沒有吃晚飯,現在又冷又餓,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原地跺著腳,還是冷,乾脆跑了起來。

  因為心裡有氣,所以雖然餓著肚子,居然也越跑越快,這樣跑著跑著,出了一身汗,心中的憤懣之情居然也消散了一些,於是腳步邁得更快。

  他看到錦庭在淩晨時分仍然燈火輝煌的大門口的時候,才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對這裡的憤恨之深。

  他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在地上找了一塊磚頭,想要趁著沒人注意砸過去就跑,可是錦庭正門口廣場面積太大,除了一個裝模作樣的噴泉沒有任何掩蔽物,而且門口出入的人雖然不多,保安仍然煞有介事地轉來轉去。

  他有些憤憤地走開,在樹木的陰影中一路走到側門。

  這裡只有一個彪形大漢站在門口,無聊地環抱雙臂,叼著煙。

  姜曉寧看了一眼這人健壯的身形,又看了看他一臉的橫肉,正拎著磚頭猶豫不決,就見這人忽然站直身體,擺出認真看門的樣子,向遠處看去。

  姜曉寧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輛銀灰色的轎車正駛過來,慢慢停在門前,副駕的車門打開,韓嘉邁步出來,俯身向裡面說了句什麼,然後關上了車門。

  車子開走了,韓嘉穿著一件領口很大的上衣,不知是不是因為冷,臉色有些蒼白,就要迅速轉身走進側門去。

  姜曉寧狠狠地盯著他的背影,一揚手,磚頭就飛向韓嘉的方向。

  不知是沒有吃完飯氣力不濟,還是跑得太久消耗了太多力氣,磚頭並沒有打中目標,落在韓嘉腳邊的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韓嘉有點吃驚地看了看腳下,又轉頭看著磚頭飛來的方向,不知他能不能看清樹蔭中的薑曉甯,但是薑曉甯卻看清楚了他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容。

  本來想要砸他一下就跑的心態馬上消失,姜曉寧罵了一句,從陰影裡面跳出來,舉著拳頭就直奔韓嘉而去。

  媽的,先揍你一拳再說。

  韓嘉看到他的時候表情倒是有一些鬆動,但是那笑容的輕蔑意味馬上就加深了,他只是稍稍後退一步,躲在很稱職地沖過來的彪形大漢的身後。

  姜曉寧的手腕被大漢抓住,動都不能動,一邊咒駡著一邊抬腳要踢,被大漢一腳踹在膝蓋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大漢上前摁住他,拳頭就要再捶下去。

  “停,這孩子你們厲哥罩著的,放了還是帶去給他處理都行。”韓嘉阻止道,然後頓了頓,“冷死了,我先走了。”

  “韓嘉!韓嘉你站住!”姜曉寧一股惡氣沒出出來,還被彪形大漢踢了一腳,居然還是韓嘉做好人要幫他,心裡極其地窩囊,大力掙紮起來。

  彪形大漢聽說是蕭厲罩著他,有點心虛,雖然還是牢牢把他按在地上,卻沒有繼續毆打的動作,薑曉甯眼見韓嘉頭也不回地馬上要消失在側門後面,大聲喊道:“韓嘉!十七中學高一五班韓嘉!你他媽早忘了薑亦恒這個人了吧!”

  韓嘉的身體猛地一震,迅速回過身來,燈光下臉色慘白。

  “你說什麼?”他快速走回來,半蹲在他面前,厲聲問。

  姜曉寧本來打定主意怎麼也要揍他一拳,說出父親的名字只是想引他過來,沒想到會讓韓嘉有這麼大的反應,一時間怪異的感覺從心頭掠過,但他無暇多想,倔強地瞪著他道:“你先放開我!”

  “放開他。”韓嘉命令道,但是說話的時候看都沒看那彪形大漢一眼,只是不斷打量著姜曉寧,好像要從他的五官上分辨什麼似的。

  彪形大漢鬆開姜曉寧,謹慎地站在一邊。

  姜曉寧從地上慢慢坐起,活動著手腕,對著一臉複雜表情的韓嘉笑了一下,一個右勾拳就打在他下巴上。

  “唔!”韓嘉猝不及防,本來是半蹲在地上,被姜曉寧的重拳打得向後倒去。

  姜曉寧一拳得手,起身就要跑,肩膀上一沉,那彪形大漢早已反應過來,一手扭過他的肩膀,另一手已經成拳,就要打過來。

  “別打他!”

  韓嘉的聲音非常嚴厲,他從地上站起來,唇角還掛著一道血絲,也來不及擦,就上前拉住彪形大漢的手。

  大漢停了手,但是扳著姜曉寧肩膀的手仍緊緊壓著他。

  姜曉寧死死盯著韓嘉,韓嘉也看著姜曉寧,燈光下一雙眼睛如兩泓深潭,不知藏著多少複雜的情緒。

  “放手,我來處理他。”他低聲命令。

  彪形大漢松了手,姜曉寧還想發狠打他一拳,已經被韓嘉拽住胳膊,拉著向外走去。

  “你放手,你幹嗎?”他叫囂著,少年人的力氣畢竟比不過韓嘉,掙不開他的手。

  韓嘉沒有回頭。

  “問你幾個問題,然後隨便你打。”他這樣回答,“你看怎麼樣?”

 

第五章 常在河邊走 哪能不濕鞋 B

 

韓嘉一夜沒有睡好。

  姜曉寧一個人在正屋不知道想什麼,到快半夜了才過來裡屋,躺下之後呼吸不穩,明顯也睡不著。

  韓嘉在他進來之前就只是閉著眼睛,在他進來之後更是有點心煩。他在風月場所浸染多年,自控的本事一等一,可是這次勉強自己沉入睡眠,卻總是睡一下就醒。這樣一直到早上,剛迷迷糊糊有些睡意,生物鐘又讓他清醒過來。

  他輕輕起身穿了衣服,回身疊被子時,就見姜曉寧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躺在床上正看著他,眼睛半睜半閉的,顯然還不是特別清醒。

  “我一個人在這裡住,平時不開夥的。”韓嘉一邊疊被子一邊說,“如果你和於記者約好了吃早飯——”

  “沒有。”姜曉寧很快地回答,“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這話說得別有深意的樣子,韓嘉抬頭看他一眼,姜曉寧卻沒有察覺,居然重新閉上眼睛,像是要補個回籠覺。

  韓嘉情不自禁想到,他以前也是這麼愛賴床的。又皺了皺眉,不再看姜曉寧一眼,自己到了院子裡洗漱。

  姜曉寧的回籠覺只補了兩分鐘,就拿了洗漱用品出來,整理好自己,和韓嘉一起出了門。

  兩個人一起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姜曉寧的手機響了起來。

  “什麼事?”他接了電話,語氣有些不耐煩,“不了,我們去別處吃飯。……沒有電視也沒有網路,韓嘉這裡無聊死了。……還有別的事嗎?信號不好我先掛了。”

  韓嘉看了他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地掛了電話,沒有看回來,就這樣和他一起來到劉德柱家。

  劉德柱是本地考出去的大學生,他從小父母雙亡,靠奶奶和周圍鄰裡的幫襯長大,對這裡非常有感情,因此畢業後毅然決定回來教書。

  韓嘉帶著姜曉寧,也不敲門就走進去,就見劉奶奶坐在院子裡的矮桌旁邊,已經端了早餐在吃。

  “今天還得多一張嘴。”韓嘉指了指身後的薑曉甯,“這是於記者的物件,姜曉寧。”

  “沒事,正好今天早上做粥多,準備中午拌疙瘩哪。”劉奶奶六十多了,耳不聾眼不花,看著姜曉寧笑眯眯,“多俊的小夥子,恩,於記者也是好姑娘。”

  姜曉寧不置可否,只說了聲:“奶奶您好。”

  劉奶奶答應了,又喊了一聲:“柱子,多拿一雙碗筷出來。”

  劉德柱在西邊的廚房裡答應一聲,一手拿著碗筷一手端著盆熱氣騰騰的餅子,光著上半身就走出來,先是對姜曉寧點點頭,一邊過來一邊跟韓嘉說話:

  “韓嘉我跟你說啊,昨天我做一夢,真邪門,我夢見一條蛇在我胳膊上繞來繞去,你看,就這兒。”他把碗筷和餅子放在矮桌上,伸手比劃著,“都說蛇是錢串子,我看這回山裡得有好東西等著我。”

  劉奶奶哼了一聲:“小心你的好東西咬你一口。”

  劉德柱一邊拿了小凳給他們坐,自己也一邊坐一邊說:“這回湊夠半斤蠍子,或者得條小蛇,可以給孩子們多買點課外書,奶奶你的新頭巾也就有了嘛。”

  韓嘉正在矮桌邊上盛著飯,看了劉德柱一眼道:“這次我和你一起去吧,省得你跟上次一樣,摔得鼻青臉腫的。”

  劉德柱抓起個餅子邊吃邊道:“不用,我都趁夜去的,冷得不得了,天冷傷肺,你肺不好,在家老實待著吧。”想了想,又說,“要不我找根寶叔陪我,也好讓你放心。”

  韓嘉還沒說話,劉奶奶已經笑起來:“柱子你好良心,奶奶還在這兒呢,就先說讓韓嘉放心,韓嘉是你小媳婦兒啊?”

  劉德柱沒話答,嘿嘿笑起來。姜曉寧的臉色有點難看,只低著頭喝粥不說話。

  偏偏劉德柱還對韓嘉說:“對了,學校的粉筆粉塵太大,更傷肺,這次我給你多買點無塵粉筆——”

  “這次我拉來了好幾箱無塵粉筆。”姜曉寧頭也沒抬,毫無起伏地打斷他。

  “哦,”劉德柱並沒有計較,繼續著他的資金分配計畫,“那就買個大答錄機,那種雙卡的……”

  幾個人吃完飯,韓嘉和劉德柱去刷碗,回頭看了一眼,姜曉寧像是也想跟過來,卻被劉奶奶拉住手問話,往他這裡看了好幾眼,可還是乖乖地回答著劉奶奶的問題。

  劉德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你別說,於記者還挺有眼光。”笑了笑,又道,“一開始我看她說是要採訪西部教師,可是老圍著你轉,還以為她看上你了呢。”

  韓嘉只微微一笑。

  等他倆收拾好餐具出去的時候,正聽到劉奶奶慈祥的詢問:“那你爸身體可好啊?”

  姜曉寧低頭搓著自己手,聲音低沉:“他兩年前去世了。”

  什麼?

  完全無法顧忌在場的其他人,韓嘉驚立當場。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雙手發涼,熱量好像慢慢從身上散去。他的眼睛一定睜大了,因為眼角傳來細微的痛感。眼前有瞬間的模糊,姜曉寧好像抬頭看到了他,可是他看不清楚姜曉寧的表情。

  “韓嘉?”身邊傳來劉德柱的詢問。

  “沒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有氣無力。

  姜曉寧已經站起來,眼睛盯著他,欲言又止。

  “咱們該走了。”他努力克制自己,希望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麼絕望。

  薑曉甯倒是非常鎮靜,禮貌地跟劉奶奶告別,和他們一起出了門。

  劉德柱見韓嘉有些不對勁,不斷地問他問題,韓嘉打起精神一一回答著,心中卻像是一鍋沸水,早已翻騰不休。

  正難過間,左手被人輕輕觸了一下,姜曉寧的手搭了上來。

  韓嘉看了他一眼,姜曉寧走在他的左邊,微微低頭,神色複雜,並沒有看他,但是右手已經伸過來,小指和他的勾在一起,兩人的手似連非連。

  韓嘉躲開他的手。

  姜曉寧的手又糾纏上來,韓嘉皺著眉頭快走幾步,一直走在他們前面,很快來到了學校。

  開學典禮還沒有開始,學生們已經來了大半,都坐在不大的操場上,主席臺昨天就支起來了,早到的老師們有的坐在主席臺上,有的在學生中間清點人數。

  “我回辦公室拿點東西。”韓嘉匆匆說了一句,就轉身走開。

  他低著頭,一路來到辦公室,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著冷。拿起暖壺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裡,稍稍覺得好了一些。

  外面響起擴音器試音的聲音,他深深吸一口氣,武裝好自己的表情,拿著杯子走到門邊。

  正要開門出去,門已經被人先一步推開。

  姜曉寧帶著焦急擔心的表情邁進來,正和韓嘉撞在一起。

  兩個人穩住腳步,面對面地看了一會兒,姜曉寧回身就把門反鎖上。

  “姜曉寧,我得參加開學典禮。”韓嘉口氣有些不滿。

  姜曉寧背靠著門,微微皺起眉頭看著他,表情非常為難,像是在思考什麼萬分重要的事情。

  韓嘉歎口氣:“我要出門。”

  “我爸沒死。”姜曉寧突兀地說。

  韓嘉僵住了,難以置信地瞪著薑曉甯,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怎麼反應。

  “兩年前我跟他吵了一架,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但是我知道他沒死。”姜曉寧眼神有些飄忽,“我說他死了,是因為我記仇。”

  他又看了看韓嘉的表情,繼續道:“你不必傷心,他還可以活很多年。”

  說完就轉過身去要把鎖打開。

  杯子碎在地上,濺出的水沾濕了兩個人的褲腳,韓嘉抓住他的胳膊把姜曉寧翻過來,揪住他的領子,神情憤怒地盯著他。

  姜曉寧沒反抗,也不說話,抿緊了嘴看他。

  “你他媽到底怎麼回事?”韓嘉覺得自己在從牙縫裡擠字。

  “我只是記仇——”

  “你以為我會信?”韓嘉的手抓得更緊,“你根本做不出這種事!你以前是個小混蛋的時候,都做不出這種事!”

  姜曉寧看著他,嘴角揚起一個複雜的笑,像是開心,又像是諷刺。

  “你到底怎麼回事?”韓嘉被這個笑容弄得心裡一驚,“為什麼撒謊說老師死了?為什麼對我也撒謊?到底發生了……你為什麼和女人在一起?圖錢還是圖……你到底在做什麼?”

  姜曉寧保持著那個笑容,伸手握住韓嘉抵在他領口的手。

  “韓嘉,如果我告訴你,我在走你的老路,出賣自己換錢,你會不會傷心?如果我說,我爸跟我斷絕關係了,我只能走這條路,你又怎麼想?再如果,我說我其實,我……”他的那個笑容慢慢消失,臉上露出傷心的神情,“韓嘉,我一直在等你問我,想著你問我了,我就這麼回答來氣你。可是見到你,我又想,只要你問一句,我就什麼都告訴你……”韓嘉慢慢鬆開手,他捉著韓嘉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你笑我吧,我現在心跳加速得跟個他媽白癡一樣。”

  韓嘉覺得手掌下是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這節奏仿佛通過皮膚傳過來,帶動著自己的心跳也開始加快。

  他抬頭看著姜曉寧,幾乎就要被他眼睛裡面的熱力所懾服。

  “曉寧!”門外傳來於秀君的呼喚聲和敲門聲,“你在不在裡面?張校長讓咱們去主席臺!”

  韓嘉猛地推開姜曉寧,後退了好幾步。

  姜曉寧深深看了他一眼,回身開了鎖,簡短地和於秀君談了幾句,兩個人很快走遠了。

  韓嘉在原地怔忡了許久,才痛苦地把似乎還帶著姜曉寧體溫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第六章 船破有幫,幫破有底,底破還有三千竹釘 A

 

韓嘉不敢動用錦庭裡的人,直接拉著姜曉寧上了計程車。

  姜曉寧神態仍然警覺又抵觸,不過大概也是想到韓嘉要害他在錦庭門口就害了,倒也並不顯得畏首畏尾。

  等計程車的時候,韓嘉低聲問他:“薑老師是你什麼人?”

  姜曉寧根本不看他,簡潔地回答:“我爸。”

  韓嘉也沉默下來,一直到兩個人坐上車,一路來到他的住所,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姜曉寧不知道在想什麼,時不時地看他一眼,韓嘉則保持著沉默,把姜曉寧帶到自己在偏離市中心的地方買的一套高層公寓裡。

  這裡還是他剛當上鴇頭的時候置辦的,可是買下來之後他仍然住在錦庭,有時幾乎一個月也不回來一次,不過因為雇了人來定期打掃,所以屋子還算是空氣流通,乾淨整潔。

  “你坐吧。”韓嘉看了眼默不作聲跟著他進來的姜曉寧,把他往沙發上讓。

  姜曉寧大搖大擺坐過去,雙臂環抱,盯著他不說話。

  韓嘉稍微猶豫了一下,坐到他對面,慢慢開口問道:“薑老師現在……他還好吧?”

  半天沒有得到回答,他抬頭看去,姜曉寧帶著恨恨的神情盯著他,眉頭皺得緊緊的。

  韓嘉有點不明所以,聲音不敢抬高,又問了一遍:“薑老師現在還好吧?”

  姜曉寧終於跳起來,指著韓嘉就開始大罵:“現在才想起問,你真有良心!我爸從來就只知道拿我跟你比,說我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恨不得你是他親兒子,你一次也沒有回去看他他還整天韓嘉韓嘉韓嘉……”他眉頭皺得更緊,“我就說叫韓嘉的沒有一個好東西,結果你們果然是同一個人。真他媽的!你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混蛋!”

  大概是想到自己曾經的遭遇,他越罵越激動,臉也漲得通紅。

  韓嘉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出,默不作聲任他發洩了一會兒,低聲道:“也就是說他還好……”

  “好什麼好?”姜曉寧怒氣衝衝地喊道,“你別裝沒看見,你看這兒,他打的!都是因為你——”

  “什麼?”韓嘉當然早看見了,可他哪能算出那是誰打的,現在自然大吃一驚,自己都能感到血色從臉上消退,不由自主站起來,“薑老師因為我打你……他,你都告訴他了?我的事……”

  實在不能想像那人知道自己的情況後會是怎樣的心情,韓嘉一時之間竟然覺得六神無主。

  姜曉寧卻沉默了,眼神怪異地看了看他,忽然帶著一個恍然大悟的冷笑,問道:“你怕他知道?”

  韓嘉沒說話。

  姜曉寧的笑容更冷:“你這人挺有意思啊,逼良為娼玩得這麼溜,一點羞恥之心也沒有,竟然怕我爸知……”他忽然停住,擰著眉像是在思考什麼嚴重的問題,忽然抬眼看著韓嘉,“你和他怎麼回事?你不會是……你們倆……”

  眼見著姜曉寧橫眉立目,就要暴跳如雷,韓嘉連忙後退一步,誠懇地解釋道:“薑老師只是我的老師。”

  姜曉寧懷疑地看著他,問道:“你不是好久沒跟他聯繫?被他知道你拉皮條又怎樣?還是因為我的事情,你怕他告你?怕他跟你拼命?”

  “不,我……”韓嘉看著姜曉寧,不知從何說起。

  姜曉寧看了他一會兒,神色倒忽然緩和下來,慢慢又坐回沙發上,居然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說:“你可以慢慢想,反正我也不著急知道。”

  韓嘉歎口氣,也坐回去,手支著額頭,不知怎樣才能說清楚自己的意思,又不至於太過流露個人感情。就這樣思考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他第一次踏進錦庭的時候,是抬著頭,且帶著微笑的。

  在那時,他已經對自己發誓絕不後悔,也絕不自憐。他知道自己將進入一個漫長幽暗、幾乎不會有盡頭的冬天,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忘記那些春天和夏天的一切,忘記自己擁有過的憧憬、夢想和清白的良心。

  但只有一個人他忘不掉,也無法忘掉。那個人曾經盛讚並發掘了他的天賦,為他驕傲,為他奔波,並且真心地認為他配得上一個更高尚、更體面、令人起敬而不是令人側目的世界。

  “你會比我更厲害的,韓嘉,省裡得個小獎算什麼?有朝一日你會讓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名字。”

  這話裡有對自己得意門生的偏愛,有對他才華的誇大,但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幅藍圖啊。

  所以韓嘉總是忘不掉,即使他告訴自己,回憶過去會讓他軟弱,他仍然忘不掉。在那些午夜夢回的時刻,韓嘉總是會放任自己回憶這段話,假裝自己真的實現了當初恩師對自己的期許,假裝自己仍然是一個誠實、努力、不應被指責的人。

  可是最後怎樣呢?他竟然把這人的兒子拖入火坑裡,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對付他,把他置於被羞辱和被傷害的境地。

  只要想到面前這個少年曾經的遭遇,韓嘉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起頭,姜曉寧一直在盯著他,清秀的臉上有著一種超越了他年齡的情緒,讓韓嘉更加愧疚。

  “對不起。”他真誠地說。

  姜曉寧冷笑一聲:“你少來了。你根本不是良心發現跟我道歉,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兒子,你才懶得看我一眼吧。”

  韓嘉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否認。

  “所以我問你,我爸到底有什麼不同?”姜曉寧的聲音一點都不友好。

  “他是我的恩師。”韓嘉只能這樣回答。

  姜曉寧明顯不信,眯起眼睛看著他:“你最好跟我說實話,不然……你不是不想他知道你做這種事?”

  韓嘉一愣,神情變得冷淡:“你告訴薑老師我的事,不也就把你做MB的事也告訴他了?”

  姜曉寧一笑:“那又怎樣?我做再出格的事他也得認我是兒子,可是不一定能原諒你啊。”

  韓嘉看著姜曉寧還顯露著一些稚氣的臉龐,沒有說話。

  “我這人就是這脾氣,要是惹到了我,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大不了跟你同歸於盡。”姜曉寧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他的臉,低語道,“媽的,我越想越不對勁,他總是念叨你,你又這樣,你們當初……”

  “當初薑老師是我的班主任。”韓嘉打斷他,沉聲道,“對我非常好,再沒有別人對我那麼好了。僅此而已。至於別的,你確實說的對,你的事情,我很抱歉,是因為我覺得很對不起薑老師。”他看了看姜曉寧,站起身準備送客,“還好你沒出什麼事,我的愧疚也少一點。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說,現在——”

  “手機。”姜曉甯冷冷地打斷他。

  韓嘉看著他。

  “你給我下藥那天,我的手機丟在錦庭了。”姜曉寧揚起下巴,“你得還給我,要是丟了,就得賠我一個新的。”

  韓嘉只錯愕了一秒鐘,然後掏出錢夾:“我可以給你錢,你自己去買。”他取出一張卡,遞過去。

  姜曉寧眯起眼睛,沒有接:“那個大塊頭把我踢傷了,而且我臉腫著,沒辦法上學。”

  韓嘉忍著氣道:“卡裡是一萬,夠你買藥了,不想回家就找個賓館待著。”

  姜曉寧還是那樣的表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道:“你不是還說問完問題就讓我打一頓?原來你說話不算話的?”

  韓嘉無奈一笑,把錢夾和卡扔在茶几上,閉上眼睛道:“來吧。”

  姜曉寧有幾秒鐘沒動靜,然後韓嘉聽到腳踩在茶几上的聲音,姜曉寧踩著茶几邁過來,一把把他推到在身後的沙發上。

  韓嘉沒有睜眼,等待著落到身上的拳頭或者別的攻擊,沒想到姜曉寧的手伸到他腰間,清脆的皮帶扣響之後,腰間突然一涼。

  韓嘉這一驚非同小可,睜開眼的同時就要推開薑曉甯,姜曉寧卻纏上來,拼了被他打在身上也不放手,惡狠狠地說道:“韓嘉,你打啊,你打我就去告訴我爸你怎麼對我的!”

  韓嘉一愣,拳頭舉在空中落不下去,姜曉甯重新把他推倒,手按在他胸膛上,看著他道:“韓嘉,你真不要臉。虧你還說我爸是你的恩師,你對我覺得抱歉,找你要手機你就給我卡?讓我拿著一萬塊去賓館開房?你這叫抱歉嗎?你這是打發我,你他媽才不管我幹什麼。”

  韓嘉皺起眉頭:“你自己提要求的,你還想我怎麼樣?”

  姜曉寧的目光帶著怨恨在韓嘉臉上逡巡:“我現在快他媽氣死了,從你給我下藥我就想教訓你,這幾天一想到你就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他冷笑起來,“我提要求你就辦對吧?太好了,現在我要把你扒皮,”他把韓嘉的上衣推上去,露出大片□的肌膚,“還要抽筋,”他抽出韓嘉的皮帶,開始向下脫他的褲子,然後他居高臨下看著韓嘉,笑容裡是屬於成年人的殘忍,“我要上你。”

 

第六章 船破有幫,幫破有底,底破還有三千竹釘 B

 

這所學校蓋在半山腰上,十裡八鄉就這麼一個初中,兩百多個孩子,五個班,只有十五個老師。剛開學事情多,薑曉甯和於秀君懷著各自的心思幫了一天忙。

  韓嘉帶著兩個班的英語和另外兩個班的物理,上起課來就不見蹤影,姜曉寧在忙碌之餘到處找他,往往發現他在上課。

  韓嘉上課的時候表情跟平時完全不同,微微笑著,耐心而友善。姜曉寧只看了一眼就掉過頭去,心裡悶悶不樂,因為那表情和做派實在是像極了他父親。

  他一向知道自己是沾了父親的光,當年是,現在也未必不是。

  韓嘉這樣的人,曾經見慣了也經慣了聲色犬馬,形形□的醜惡,千奇百怪的欲望,他的心已經無比堅硬,世間的柔情根本無法撼動。

  但是他曾經年少過,在他完全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這麼可怕而黑暗的事情之前,在他一點都沒有參與到這些殘酷骯髒的事情之前,他曾經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心地柔軟而且不設防。

  也只有那段歲月,能夠敲碎他的心防。因為曾經擁有而永遠失去的無辜,是韓嘉內心深處的軟肋。

  而象徵著那段歲月的薑老師,就是打開他心門的鑰匙。

  姜曉寧曾經無數次使用這把鑰匙,使用的時候還沾沾自喜,而現在他意識到那很可能是在自掘墳墓。

  韓嘉早上質問他的時候,表情是那麼真實,眼神又惶恐又擔心,那簡直是他見過的最動人的表情。

  他本應該抱住他,親吻他,不管誰在外面敲門也不理睬。可是他沒辦法確定,那眼神中的關注有幾成是給他,幾成是因為別的因素。

  深深歎口氣,他轉過身去走開,甚至不敢再回頭看。

  中午的時候,薑曉甯遠遠看見韓嘉和劉德柱一起出了校門,剛要跟上去,於秀君已經過來找他。

  於秀君有一種成大事的幹勁和忍勁,儘管支援本地教育只是她藉以接近韓嘉的幌子,但是扮演起熱心學校建設的好心記者來,的確也毫不惜力。

  中午他開車帶著於秀君到了市鎮,兩人找了家館子吃飯。

  於秀君見到他時的表情仍然帶著早上的過意不去:“韓嘉那裡真的那麼無聊嗎?”

  姜曉寧歎氣:“跟他也沒什麼好聊的,手機裡的遊戲又沒意思。”

  於秀君想了想,道:“我的本子借你玩怎樣?”

  姜曉寧一點都不感興趣:“你那小本子能有什麼好玩的?連個遊戲都沒有。”

  “也有幾個小遊戲的。”於秀君連忙說。

  姜曉寧哂笑一下,不說話。

  “真的。”於秀君想了想,“還有幾部電影,你可以和韓嘉一起看。”

  姜曉寧有點不耐煩:“再說吧。”

  兩個人吃完了飯又在市鎮上逛了逛,回到學校的時候,正碰上韓嘉下了第一節課出來。

  “我去找他談談。你自己轉轉吧。”於秀君抱了他一下,轉身向韓嘉走過去。

  韓嘉根本沒有看他,跟於秀君談了幾句話後,就跟著她走到牆邊。

  姜曉寧手插在兜裡,有些無聊地轉身走開。

  他出了校門,拐彎沿著院牆走了一小段,算准韓嘉和於秀君談話的位置停住了,磚牆雖然不厚,但是聲音傳不出來。

  旁邊不遠有一棵楊樹,薑曉甯小跑幾步,疾步登上樹幹,手腳並用地很快爬到樹上,樹梢只有輕微的顫動。

  從這裡仍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隔著樹葉的空隙,可以看到韓嘉正和於秀君說話,表情從容,眼神淩厲。

  姜曉寧松了口氣,韓嘉對事情掌握主動權的時候,才會這樣說話。

  於秀君的神色就很嚴肅了,她上前一步進入韓嘉的私人空間——那是威脅的姿勢,迅速地說著什麼。

  韓嘉表情未改,兩人又是幾番交談,顯然誰也沒有達成目的,於秀君揚起下巴,說了句話很快離開了,韓嘉留在原地,低著頭不知想了一會兒什麼,也很快離去。

  姜曉寧直到看不到韓嘉的背影才從樹上下來,慢慢地一路走回學校。

  一下午的時間,他都在幫忙搬運東西統計數字甚至還批改了兩摞作業。韓嘉像是在躲著他,在他沒課的時候姜曉寧也找不到他。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姜曉寧又開著車帶於秀君到了市鎮。

  “我和老師們一起吃也很好,總是來這裡吃沒必要啊。”於秀君坐在副駕駛座上,微笑著說。

  “我知道。”姜曉寧淡淡地回答,“可是忍不住想帶你吃點好的。”

  “你這人真是,關心我還這麼酷幹嗎?”于秀君的笑容甜蜜起來,一隻手慢慢伸到他雙腿間。

  姜曉寧看她一眼:“開車呢。”

  於秀君收回手,眼睛還是亮亮的,一直到兩人吃完飯往回走的時候,她都一直保持著這麼快樂的表情。

  姜曉寧送他回張嫂二姑家,兩人在車裡吻別,姜曉寧要走的時候,於秀君又非要把筆記型電腦塞到他手裡,推讓一番,又親熱一番,姜曉寧才慢慢走回韓嘉的住所。

  這裡天黑得晚,已經八點天色只是略顯得昏黃,薑曉甯推開韓嘉住處的大門,就見到裡屋的燈已經亮了,韓嘉坐在窗前備課。

  看上去又認真又輕鬆,帶著一種遊刃有餘的態度。這跟父親完全不一樣。

  姜曉寧輕輕掩上門,輕輕走到裡屋門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韓嘉的側影,直到韓嘉受不了他的視線,回身看他。

  姜曉寧沒有回避眼神:“你今天在躲我?”

  韓嘉沒有否認:“有些話不適合在學校說。”

  姜曉寧笑,走進去坐在床上,把於秀君的白色筆記本打開,一邊按下電源鍵一邊道:“憋了一肚子問題問我?”

  “薑曉甯……”韓嘉的聲音像是壓抑著什麼。

  姜曉寧抬眼看他。

  “薑老師他——

  “他沒事。”韓嘉眼睛裡面的擔憂簡直就像是蜜蜂的刺,蜇到他心上。

  韓嘉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姜曉寧,你到底為什麼來?”

  於秀君的筆記本已經開啟,姜曉寧從衣服內袋裡掏出一個U盤插上去,低下頭不再看韓嘉。

  螢幕上的小圖示旋轉著,慢慢地過濾文件,姜曉寧看著這小東西出神。看著別的東西,做著別的事情,才不會傷害他也被他所傷。

  “因為你不肯回去,”他的聲音放得很低,甚至不在乎韓嘉是否能聽到,“我等了你很久,孫澤宇落馬了,你沒有回去;連你那個朋友蕭厲都回去了一趟,你也沒有回去;蕭厲跟我說,你根本沒有聯繫他,他還說你根本不會回去了……”

  姜曉寧,你有點出息。他對自己說。但是根本不管用,心裡有許多感情在起伏翻騰,使他一旦開口,根本沒辦法停住。

  “有個人跟我說,姜曉寧,你忘掉他吧,找個別的人也很好。我來的時候,他還跟我說,韓嘉這輩子早就毀了,你救不回來的,就放他清淨清淨吧……”

  一道陰影出現在他面前,韓嘉已經走過來。一隻手抬起他的臉,韓嘉正微微皺著眉頭,表情複雜。

  “這個人是誰?還有……你怎麼知道孫澤宇?”

  姜曉寧抬頭看著他,想要回答他的問題,又想要指責他居然只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一時間竟然不知先說哪個。

  兩人在燈光下對視,直到於秀君的筆記本發出嘀的一聲響。

  姜曉寧閉了閉眼睛,讓自己有勇氣避開韓嘉撫在臉上的手,然後他低頭檢視電腦螢幕,手指快速地操縱著。

  一切結束,拔下U盤,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我找到那些檔了。”他簡短地說,“明天上午傳過去,注意查收。”

  電話那邊的人問道:“你回來嗎?”

  “不。”他回答,“我找到他了。”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低聲道:“祝你好運。”

  姜曉寧掛了電話,抬頭看著韓嘉。

  韓嘉一直在盯著他看,居然能做到一直面無表情。

  姜曉寧自嘲地苦笑,把手機和筆記本扔到床上,走過去抱住他。

  “你問我怎麼知道孫澤宇?你又知不知道他怎麼落馬的?韓嘉,韓嘉,”他呢喃著他的名字,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你不知道我為你做了多少……”

 

第七章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 A

 

如果要問姜曉寧,他是真的想上韓嘉,還是嚇嚇他而已,姜曉寧自己也無法給出準確的回答。

  他只是恨著,從心底的最深處恨著。

  他始終忘不了韓嘉給自己下藥的時候那種毫無憐憫、稀鬆平常的表情,就好像那不過是一件很普通很無所謂的事情,那種表情讓姜曉寧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一件傢俱之類的東西。那種被剝奪了自己的權利和自由、被當作無感情的東西“處理”的感覺讓人恐懼又厭惡,成為了這幾天頻頻驚醒他的噩夢。

  父親房間的燈總是亮到深夜,但姜曉寧根本沒有勇氣去敲門;齊老師溫文友好,對他的經歷也不會大驚小怪,可是他好像不願意和他談論錦庭的事情;這也絕不是能跟同學討論,或者能從酒吧認識的點頭之交那裡得到心理開解的事情。

  最後,他只剩下自己,心有餘悸地驚醒,冷汗涔涔地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緊,然後自虐般地一遍一遍回憶那段經歷。

  在這一遍遍的回憶中,他經歷了出生以來沒有過的自責、內疚、焦慮、恐怖和羞恥,內心的強烈情緒讓他覺得自己仿佛分裂成了無數個,那些分裂的靈魂從他的心裡飄出來,散立在房間各處,有的瑟縮,有的冷笑,有的面無表情。

  再然後,漸漸有了聲音,他聽到那個冷笑的姜曉寧說:“你自己不知廉恥去做MB,活該被人下藥!”瑟縮的那個淚流滿面:“救救我,我爸爸還在家等我,韓老闆求你……”面無表情的人影介面說:“他根本不會在家等你,他從來不關心你。”……

  他開始懼怕黑暗,懼怕一個人,白天的時候他幾乎是刻意地活躍,晚上則整夜整夜地亮著燈。受到驚嚇的少年就這樣深深陷入黑暗無邊的情緒之中,根本沒有辦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擺脫。

  這些濃重的情緒差點就因為父親的火上澆油而爆發,只差一點點,他就會喊出那些話,告訴父親他心心念念的高材生是多麼的卑鄙和殘忍,告訴父親自己究竟經歷怎樣的痛苦。

  但是父親的臉上一點後悔的神色都沒有——他打他那一巴掌那麼狠,竟然一點都不後悔。

  那一瞬間,湧上姜曉寧心頭的冰冷的情感,是仇恨。

  他沒辦法恨自己的父親,於是所有壓抑的深重情感,那些懼怕、那些懊悔、那些恥辱,一瞬間全都沉澱下來,變作對韓嘉這個人的仇恨。

  一切都是因為他。他奪走了父親的關注,他傷害了自己的尊嚴,他給自己的心上蒙上濃重的陰影。自己這些年的悲慘幾乎全都是他造成的。

  他在黑夜的風裡奔跑,一腔怒火無處宣洩,居然被他一路來到錦庭。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偏激的人,他只是想扔塊磚頭洩憤;看到韓嘉,那樣的仇恨,也不過是想打他一拳罷了。

  可是韓嘉居然帶他回家,問起父親的樣子那麼情深意重,提到自己的樣子又那麼無動於衷。

  姜曉寧已經沒有辦法分辨給自己的內心深處造成痛苦的到底是仇恨還是悲傷——逼良為娼的仇人站在眼前,他竟然也有感情,也會念舊;他道歉,他說願意補償,可是他只是拿出錢來,以為這樣就完全兩清。

  多奇怪,他明明沒有被再次壓制和下藥,可仍然覺得在這人面前毫無尊嚴。

  那些暗夜裡的噩夢,腐蝕人心的恐懼,痛苦,眼淚,全都變得更加沉重,他覺得自己又被同一個人侮辱了第二次。

  他推倒韓嘉,學著那種惡意殘忍的語言羞辱他,作出暴戾兇狠的表情,完全是出於一個念頭:他要報復,他要讓韓嘉也試試那種滋味,那種尊嚴喪盡、孤立無援的滋味。

  所以他說完那句話,手放在韓嘉腰間並沒有再繼續動作,眼睛卻是盯緊了他。

  韓嘉的表情非常奇怪,片刻的困惑之後,居然笑起來。

  他只要一笑,臉上就現出一種曖昧的誘惑,眼角眉梢都在散發著□一般。

  “姜曉寧,”他居然很配合地伸腿勾住姜曉寧的腰,低聲道,“原來你還蠻喜歡我的,怎麼不早說?”

  薑曉甯簡直難以置信,他的從容消失了,做出來的兇狠也消失了,心中的怒氣卻更洶湧地在心中翻騰,他瞪大眼睛看著韓嘉,雙手離開他的腰胯,就要卡住他的脖子。

  “我,我殺了你。”他喊著,眼睛都要紅了。

  韓嘉抓住他的手腕,不顧他的掙紮,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調笑道:“原來你喜歡這調調。”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姜曉寧大聲地叫著,發瘋一般掙動起來,拳腳也毫不留情地向韓嘉身上招呼。

  韓嘉力氣比他大,但也架不住一個癲狂狀態的青春期男生這樣的打法,抵擋了兩下,重重一推,姜曉寧被他推離沙發,後退兩步坐在茶几上。

  茶几上本來有個玻璃制的花瓶,被姜曉寧碰到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碎得到處都是。

  “真是的,”韓嘉慢悠悠地站起來,一邊毫不介意地整理衣褲,一邊低笑著說,“你這孩子狗脾氣啊?一不順心就造反?明明能很簡單地解決問題,何必弄成這樣,你想打我還是上我,我肯定配合,這種事情我又不是沒做過,很多客人還喜歡邊打邊上呢。”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放得又低又緩,眼神帶著明顯的性暗示看過來,舌尖居然伸出來,慢慢地從下唇舔過。

  姜曉寧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但是他看到韓嘉看他的表情明顯一怔。

  他考慮不了這麼多,他只覺得怒火更盛,對這個人的厭惡更盛。

  怪不得他那麼恣意地無視別人的自由和尊嚴,他根本就毫無尊嚴可言,這樣的人,連他自己都能羞辱,更何況是羞辱別人。

  可是自己受到的那些傷害,又用什麼來補償?

  呼吸急促,壓抑不住的破壞欲已經主宰了姜曉寧的身體,他覺得自己聯手指尖都開始發抖。

  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回身一腳踹向玻璃茶几。

  茶几顯然是高檔貨,被他踹了好幾腳也毫無動靜,姜曉寧面色陰沉,蹲下身撐住桌面用力,茶几竟然被他推倒,落在地磚上發出轟響。

  他起身走開,所過之處造成極大的損害。

  瓷制的擺設被他摔碎在地上,鐵制的掛件被他用來砸碎玻璃和電視,桌椅被推翻,貴重的音響被損壞,破壞的聲音隨時響起,姜曉寧已經無法自控。

  他來到廚房,把櫃櫥的抽屜全部抽出,廚具被他扔得到處都是。

  他氣喘吁吁地站起,有光芒從眼角閃過,他抬頭,看到刀架上有好幾把刀。

  愣了一下,姜曉寧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抽出一把最長的。

  他拿著刀走出廚房,韓嘉一直站在原地沒動。一片狼藉之中,他手指勾著褲子口袋,表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我殺了你!”姜曉寧揮著刀,怒喊著。

  韓嘉笑起來,表情像是看著一個任性的孩子。

  “你真能動得了手嗎?”他誘哄一般地說,“你爸爸還在家裡等你呢。”

  姜曉寧的手抖得更厲害,他用力地瞪著韓嘉,恨不得像扔一件瓷器一樣把他扔到地上,摔成千片萬片。

  “還有啊,”韓嘉慢悠悠地說,眼睛一直看著他,“我不下廚,這刀沒開刃。”

  他那種戲弄的表情徹底擊潰了姜曉寧,刀子鏘的一聲掉到地上,姜曉寧的手卻沒有收回,保持著那種可笑的伸出的姿勢,他沒辦法動。

  有什麼冰涼的情緒在身體裡面來回湧動,姜曉寧覺得自己丟臉又沒用,他不能再看,不能再待在這裡,他要離開,然後,然後隨便去什麼地方。

  他就這樣咬著牙,調開目光,退了一步,然後轉身走開。可是他的身體抖得太厲害,他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他走起路來竟然搖搖晃晃。

  韓嘉好像在接近他,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聲音仍然帶著笑意。

  “都說了我要配合了,怎麼還這麼大脾氣?”

  “滾!你滾!”姜曉寧大喊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他跑到門口,奪門而出。

  韓嘉的住所在二十多層,姜曉寧等不及電梯,沖向了樓梯。

  冷清幽暗的樓道裡,迴響著他急促的喘息、淩亂的腳步聲和壓抑著的低聲的哭泣。

  他已經被逼到了極點,破壞那些傢俱沒有辦法化解他的痛苦。再待下去,他一定會崩潰,做出更嚴重的事情來,說不定就會真的殺掉韓嘉,說不定會傷害自己。

  就這樣跑下去吧,他想著,如果樓梯沒有盡頭就好了,他就一直跑下去,在奔跑中忘記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忘記那些討厭的醜惡的人,把他們像汗水一樣灑在身後。

  他悶著頭跑著,不知下了多少層樓梯,在一次轉彎的時候,直直地撞到一個人身上。

  那人誇張地喊著痛,同時緊抓住他,在他耳邊說:“姜曉寧,你跑什麼?”

  姜曉寧咬緊牙關不說話,全身都在激烈地抵抗,用盡力氣和他廝打在一起。

  韓嘉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拼了吃他的拳腳,只是死死抱著他不放,不管他怎麼掙紮都不放手。

  姜曉寧本來就又餓又累,又一路跑下來,身心俱疲,沒過多久就手酸腳軟,再也沒有力氣發洩憤怒。

  他的動作慢慢停下來,韓嘉的力度卻一點沒放鬆,姜曉寧憤憤地開口,聲音因為哭泣而嘶啞,但仍然充滿怒火:“你還想幹什麼?”

  韓嘉有一會兒沒說話,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完全不同。不是敷衍的曖昧,或者從容的逗弄,甚至不是任何一種姜曉寧以前聽到過的音色。

  他一手放在姜曉寧腰間,一手在他後背慢慢撫摸,稍稍回頭,嘴唇就在薑曉甯耳朵邊上,認真又小心,甚至有點低聲下氣地說:“跟我回去吧。”

 

第七章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 B

 

韓嘉被姜曉寧緊緊抱在懷裡,眉頭微微皺起來。

  他掙動了兩下,姜曉寧不放手,他便發出一聲冷笑。

  “‘為我’做了多少?”他冷漠地說,“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自己做的事情總是要賴到別人身上。”

  姜曉寧沒說話,身體變得僵硬。

  韓嘉用力,這次終於把他推開,然後後退一步,盯了他一會兒,慢慢說:“你是不是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心虛,就會真的以為我欠你的?”

  姜曉寧看著他,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睛中閃過驚訝和怒氣。

  “沒用的,姜曉寧。”韓嘉的聲音毫無起伏,“不管你做了什麼,如果我既沒有要求,也沒有參與,就別算在我賬上。”他頓了頓,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我不回去,你就找來?你這是在我面前扮情聖?”韓嘉看了一眼姜曉寧,不等他開口,繼續冷聲道,“我還以為過了這麼多年,你也該有點男人的樣子,只不過是分手而已,只不過是被我這種人拋棄了,居然不甘心到這種地步,過了五年還追過來,山長水遠都追過來,拿不起放不下,一點血性都沒有,我真看不起你。”

  姜曉寧站在那裡,就像是根本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對待,神色變得十分難堪,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我不是不甘心。”

  “那是什麼?你真喜歡我?”韓嘉毫不回避他的眼神,咄咄逼人道,“喜歡我什麼?我們之間有什麼?五年前就什麼都沒有,五年沒見就更沒有了。”

  姜曉寧想說什麼又閉了嘴,好像難過地說不出話來,又像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半天,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兇狠:“五年前我們……你覺得什麼都沒有?”

  韓嘉看著他歎口氣,狠心道:“薑曉甯,當年的事,我們都有錯,我的錯更大一點,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我真的不喜歡你,五年前我離開的時候,一點留戀都沒——”

  姜曉甯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領把他狠狠推到牆上,右手已經成拳,高高舉起。

  韓嘉從眼角看了他舉在空中的拳頭一眼,露出的微笑簡直就像是挑釁。

  “要打我?以前你打我的時候我不是教過你,暴力沒有辦法解決所有問題?”

  姜曉寧眼睛都紅了,喘著粗氣怒視著他,停在空中的拳頭都在微微顫抖。

  韓嘉毫不懼怕地和他對視:“我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對我來說都是負擔,我希望自己能慢慢地全都忘了。”他看了姜曉寧一眼,“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你,見到你,就會提醒我那些事。”

  姜曉寧像是被他徹底打擊到,韓嘉覺得他抓著自己領口的那只手力氣變大,幾乎要造成自己的呼吸困難。

  而他的右手仍然可笑地停在空中,不肯放下也不肯打下來,姜曉寧只是盯著韓嘉,眼神中浮起一種古怪的悲傷:“我知道,我一直等你問我,我也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說……可我還是……”

  “別說這種話。”韓嘉仍然冷笑,“你來的第一天我就說了,你要上我,我無所謂,但是別說這種話,這種話讓我想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姜曉寧的拳頭帶著風聲重重地落下來,砸在他臉側的牆上。

  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氣,韓嘉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他的骨節直接撞擊牆壁的聲音,但是姜曉寧卻一眼也沒有看自己的右手,只是盯著韓嘉,神情幾乎是暴怒的。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兩隻手揪住韓嘉的領子,低吼道:“你當我來幹什麼?來嫖你的嗎?”

  韓嘉沒有來得及回答,已經被他揪著領口向牆上狠狠一撞。

  肩胛撞在牆上的疼痛使他嘶聲吸氣,姜曉寧出手的瞬間像是後悔了,一撞之後就松了手,眼神痛苦,像是再也不能忍受再看韓嘉一眼,轉身向外面走去。

  韓嘉聽到正屋的門被打開,然後重重地摔上,院門被打開,也被重重摔上,之後周圍恢復了寂靜。

  他靠在牆上站了一會兒,聽著窗外風聲漸漸起來了,在屋簷下麵低低地呼嘯。他皺了皺眉頭,側頭去看剛才姜曉寧拳頭落下的地方。

  皮肉怎麼能有牆壁硬?韓嘉伸手在塗料上發暗的地方摸了下,想笑又笑不出來。

  姜曉寧很容易就被激怒,為人情緒化又不擅辯論,只是簡單幾句話就把他逼得要傷害自己。他怎麼還是這個脾氣?韓嘉想。

  如果說之前他不明白姜曉寧的真正意圖,現在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用五年的時間變得高大挺拔的年輕人帶著一腔怨氣和一位女友出現,喜怒難測,行為古怪,就連說話也只說半句,只不過是在等韓嘉問他。

  只不過是想再次得到他的心。

  在薑曉甯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一開始是為了獲得他父親的關注,後來是為了獲得韓嘉的關注,他曾經不止一次做出傷害自己傷害別人的蠢事來。成長環境使他不擅交流,於是他也不肯用語言明明白白去說明什麼。他從來不說他想聽道歉,需要安撫,期待被擁抱,他只是破壞,然後等人來哄他;傷害,然後等人來問他。

  而韓嘉總會一眼看穿,然後用語言求取他的諒解,用雙臂將他抱在懷中,用自己所有的溫柔來化解他的委屈。

  只是五個月,這幾乎成了韓嘉的本能。

  就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韓嘉幾乎想要背棄自己曾經的誓言,想要擁抱回去,想要撫摸姜曉寧的肩膀,想要親吻他的嘴唇。

  想要問他,這五年你到底做了什麼?我值得嗎?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去憐惜姜曉寧,只有他不行。

  他只要再次傷害他,拋棄他就好了。

  姜曉寧對他的追逐,就像是一個小孩子緊緊抓著已經破舊不堪的小木槍,不肯為了全新的變形金剛放棄它,那不過是那些心地簡單的人特有的一種幼稚的執著。

  他那麼年輕,風華正茂,器宇軒昂,對於他這樣的人,痛苦是短暫的,很快他就知道他擁有選擇權,變形金剛的誘惑和小木槍的傷害,沒人會選錯。

  韓嘉這樣想著,覺得松了一口氣,嘴角動了動,試圖微笑一笑,卻實在沒辦法笑出來。

  他走回書桌前,逼迫自己去看一道物理題,過了十幾分鐘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剛才在發呆。

  皺了皺眉頭,他給自己下命令要在一分鐘內把這道題的解法寫出來,剛剛拿起筆,就聽到院門打開的聲音。

  心裡緊張起來,他捉著筆,目光投在課本上,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院門關上了,片刻後是正屋的門被打開的聲音,關門聲後是腳步聲,來人沒有停頓,直接走到他身邊。

  一隻手伸過來,從他手中抽出鋼筆,韓嘉皺眉,抬頭看身邊高大的青年。

  “姜曉寧,”他不耐煩地問,“你又要幹什麼?”

  姜曉寧看來冷靜了很多,臉上的怒氣已經消失了,面無表情,眼神卻非常複雜。

  “幹你。”他的聲音毫無情緒。

  韓嘉用了三秒鐘才反應過來,又驚又怒:“你發什麼瘋?”

  “我沒有發瘋。”姜曉寧居高臨下地看他,“你自己說的,我要上你,你無所謂。”

  韓嘉都要被氣笑了:“怎麼著?你千里迢迢找過來,真是為了來嫖我的?”

  姜曉寧閉了閉眼,冷冷道:“隨你怎麼想。”

  韓嘉簡直要被他的任性氣死,聲音也放冷:“我還以為你真是情聖,原來也不過是嫖客。”

  話音剛落就被姜曉寧抓住胳膊,從椅子上拎起來,拽著走了幾步,幾乎是被扔到床上。

  於秀君的筆記本還在床上放著,正好硌到了韓嘉剛在牆壁上撞疼的肩背,他沒時間顧及後背的疼痛,正要起身,姜曉寧已經欺近,一把把他翻過去壓在床上。

  “你給我滾!”韓嘉掙紮著。

  姜曉寧壓著他,一手把筆記本放在床頭櫃上,一手到前面去摸他的臉,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明天就滾。”

  韓嘉的動作停了一下。

  “可能再也不來了,”姜曉寧的聲音很壓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很高興?”

  韓嘉還沒回答,姜曉寧摸在他臉上的手已經捂住他的嘴。

  “噓,別說話。”他的聲音低得像是耳語,“就假裝你捨不得我。”

  韓嘉眼眶發熱,他閉上眼睛,感到姜曉寧的親吻落在他的耳廓上。

  “對不起,韓嘉,”姜曉寧的吻轉到他的頸後,“當年那件事,昨天的事,今天的事……對不起……”

  薑曉甯之前從來不這麼說話,這麼慎重,這麼小心,像是在做個鄭重地告別。

  韓嘉微微顫抖起來,姜曉寧誤會了他顫抖的原因,重新吻上他的耳朵:“再也不會了,就這一次,我明天就走了……韓嘉,再也不會讓你煩惱了……”

  韓嘉深深地呼吸,伸手拉著姜曉寧捂著他嘴的手,姜曉寧堅持了片刻,見他態度堅決,只好松了手,卻仍然壓制在他身上。

  “起來,”韓嘉低聲開口,聲音低柔而誘惑,“我不喜歡後背位。”

 

第八章 猛虎見野花,收起牙與爪 A

 

韓嘉連拉帶拽地把姜曉寧拖到電梯裡面的時候,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的了。

  姜曉寧比他更狼狽,衣服在剛才廝打的時候已經扯壞了,露出來的肌膚上還有被器物碎片劃破的血口子,臉頰上的巴掌印比剛才還要紅腫,上面還有沒幹的淚痕。

  但是他的雙眼卻一點都沒有染上這種狼狽之色,雖然眼眶紅紅的,裡面卻包含著兩團灼灼燃燒的怒火。韓嘉看過去,只覺得那火焰十分璀璨,讓這少年在暴怒的情緒下,居然還保有一絲純淨天真的氣質。

  姜曉寧顯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邊狠狠瞪著他,一邊掙紮著罵:“王八蛋,你放開我!你想幹什麼!”

  韓嘉把他堵在電梯角落,一邊壓制他的拳腳,一邊笑著說:“我不是說了,問你幾個問題,然後隨便你打?”

  姜曉寧好像更生氣了,用力推搡他:“我打完了!你讓我走!”

  “不行。”韓嘉回答,語氣從容,“不放你。”

  璀璨的火焰光芒更盛,姜曉寧像是想用這眼神燒死他:“變態!你想幹什麼?”

  韓嘉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沉默中電梯門合上了,姜曉寧敵意更重,神色戒備就像只要呲牙撲上來的小豹子。

  韓嘉微微笑起來:“姜曉寧,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我才不跟你這種人做交易!”姜曉寧憤怒地回答。

  “那我就不放你走。”韓嘉笑容更大。

  姜曉寧氣得發抖,拳頭握得緊緊的,卻掙不開韓嘉的掌握。嘴張開又合上,卻根本找不到話來回擊。

  這孩子真是不適合爭執,韓嘉想,一邊放緩了語氣道:“你這脾氣可真臭,就聽我說一下交易內容,又沒有吃虧。”

  姜曉寧咬牙切齒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你父親是我的恩師,我不想讓他失望。”韓嘉想了想,低聲下氣地把自己的破綻賣給他,“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他,作為回報,我可以考慮你的任何條件。”

  韓嘉看著姜曉寧的眉頭深深皺起來,看著他臉色不善地看著自己,他屏住呼吸,等著姜曉寧開口。

  姜曉寧不知想到了什麼,璀璨的眼神一瞬間竟變得黯然,他垂下眼睛看著他的襯衫扣子,過了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靜。

  “我已經打過你了。”他這樣回答。

  韓嘉有點錯愕,看了姜曉寧好一會兒才笑出來:“那你解氣了沒有?”

  姜曉寧抬眼看他,目光仍然是抵觸的。

  “姜曉寧,我教你個乖,暴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韓嘉告訴他,“你是打我了,但你現在心情變好了嗎?”

  姜曉寧的臉色沉下來,韓嘉一笑,繼續道:“就這麼幾下你就能出氣?看你又不像拼了蹲號子也要把我打死打殘的,要是事後你想起來覺得不划算,還是決定告訴薑老師,我不是就慘了?”

  姜曉寧憤然道:“我砸了你家!”

  “你覺得我會在乎那些東西?”韓嘉問他,“我再買就有了。收拾都不用我自己來,我可以雇人打掃的。曉寧,”他故意親切地叫著,“你根本沒給我造成什麼損失。”

  姜曉寧的語氣仍然十分倔強,眼神卻失去了那種憤怒的光彩:“我不會告訴我爸,我也不用你賠什麼。”頓了頓又說,“我沒有什麼條件,我要走了,你讓開。”

  他這種沒精打采的樣子另有一種可愛,韓嘉歎口氣,正要遊說他,姜曉寧恨聲道:“反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跟我爸說的,我之前說要告狀,是為了嚇唬你。你放心了沒有?”

  韓嘉安靜了一會兒,問:“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薑老師說?”

  薑曉甯把頭扭到一邊。

  韓嘉低聲道:“你怕薑老師擔心?”

  姜曉寧不耐煩地回答:“你煩不煩?我說了不會告訴他了,你讓我走!”

  韓嘉抓著他的手不放:“你這麼委屈都不肯跟他說?那如果他問起你今晚去了哪裡,你怎麼回答?”

  姜曉寧的臉上重新充滿了怒氣,韓嘉從來沒見過這麼容易被激怒的人,他覺得大惑不解。

  “薑老師看你這樣子,一氣之下想要追查到底呢?”韓嘉謹慎地問,“你在我這裡可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到時候你還不是要說出我來?”

  “我都說了不會了!你為什麼要逼我?”姜曉寧瞪著他大喊,韓嘉覺得他都要哭出來了,“混蛋!王八蛋!他要是知道我委屈我還會跑來砸你家嗎?他要是問了我還會跑到你那破錦庭去嗎?追查到底?他才不會——”

  “喂……”韓嘉有點被他激烈的反應弄迷糊了,看他一臉委屈到了極點的表情,不由自主就想去摸他的頭。

  還沒來得及行動就僵住,因為姜曉寧一邊怒視著他,一邊真的落下淚來。

  “我爸有什麼好?你幹嗎怕他知道?”他好像在眼淚流出來的時候才覺察出來,想要伸手擦眼淚,卻發現韓嘉抓著他的手腕還沒放,又掙紮起來,“變態!鬆手!”

  韓嘉握得更緊,並且把他兩手分開扣在牆上,不管他的叫駡,沉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姜曉寧罵累了,眼淚也慢慢停了,靠在牆上看著韓嘉。

  韓嘉輕輕歎口氣,低聲問:“薑老師……對你不好?”

  他想起當年薑老師輔導自己功課的時候,曾經被別的老師責怪,說他輔導學生總會忘了給兒子做飯,讓兒子自己一個人在家餓肚子。

  姜曉寧僵了一下。

  “他不信你的話?”韓嘉看了他臉頰上的紅腫一眼,“他是不是對你很嚴厲?你剛才說,你跑出來他也不會追查……姜曉寧,你是不是經常離家出走?”

  “關你什麼事?”姜曉寧被他最後一個問題惹到,大罵起來,“你不過是個拉皮條的,憑什麼管我?”

  韓嘉沒有生氣,溫和道:“我再教你個乖,拉皮條的才最懂世態人心。你不信?”他看著姜曉寧,放低聲音,“很難過吧,被自己的親人忽視?一開始你離家出走,薑老師會非常著急,到處找你,跟你道歉,可是事後又變回那個樣子……你更生氣,一次次離家出走……恐怕不只是離家出走,你這脾氣,一定還到處惹事,你把自己變得越來越討厭,老的招數再也不管用了,你就闖更大的禍,最後你簡直都要討厭自己了,可是那個人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然後你真的離家出走了,可是也不被相信……”

  姜曉寧怔怔地看著他,眼淚在眼眶裡轉來轉去。

  韓嘉看了他兩眼,突然道:“姜曉寧,你為什麼出來做MB?”

  姜曉寧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我不知道。”他低下頭,眼淚落在地面上,“為了好玩,為了買個MP3,我爸總說給我買的,可他總是忘……為了有人陪,為了有人跟我好……我不知道……”他哭出聲來,“你讓我走吧,我不會跟他說,他不會問的,就算他問,我也不說……你讓我走吧……”

  韓嘉沒辦法解釋自己接下來的行動,他本可以放心地讓姜曉寧走——他給姜曉寧下過藥,但是姜曉寧被人救了;姜曉寧砸了他的家還打了他,可那真的不算什麼損失,而且這些其實並不足以補償他的痛苦;姜曉寧答應了不會把他的事情說出去。他們應該兩訖了,姜曉寧回到逆反的生活中,他重歸錦庭,然後按照各自的生活軌道前進。

  但是就像中邪了一樣,他沒辦法鬆手。眼前這個孩子這麼冒失、衝動、情緒化,帶著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他要找全世界算帳的氣勢橫衝直撞,可這裝腔作勢的背後卻是深深藏起來的脆弱和孤單,他其實沒辦法找任何一個人算帳,他渴求著來自隨便哪個人的溫暖。

  心中湧起的情緒太過陌生了,想要保護某人,對某人感到歉疚,發自內心的歉疚,他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他知道這有點危險,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讓姜曉寧就這麼走,他還帶著傷痕,帶著眼淚,他還在發抖呢。

  “先跟我上去吧。”他把聲音放柔,“你的傷口要處理,我還可以給你做點東西吃。”頓了頓,他又說,“你真能哭,眼睛都成桃子了,你不想敷一下嗎?”

  姜曉寧看了看他,不知在想什麼,然後氣咻咻地說:“我才不想讓一個拉皮條的可憐!”

  看穿了他的虛張聲勢,這句話其實一點也不傷人,韓嘉笑道:“拉皮條的不可憐你,拉皮條的想讓你可憐一下,他因為對不起你,現在正想贖罪呢。”

 

第八章 猛虎見野花,收起牙與爪 B

 

姜曉寧微微歎了口氣,在韓嘉的耳朵上又親了一下,柔聲道:“我知道,你以前就不喜歡。可我想溫柔點……”

  韓嘉低低地笑起來:“你什麼時候講究起來了?昨天那樣——”他故意拖長聲音,誘惑地說,“不就很好?”

  姜曉寧覺得自己應該因為他這句話感到羞愧,可實際上韓嘉的聲音放得軟軟的,帶著點啞啞的性感,這讓他更興奮了。

  “聽話,我明天就走了。”他克制著欲望,喃喃地說著,一邊吮吸著韓嘉頸側的皮膚,試圖在那裡製造幾個吻痕,一邊把手從韓嘉的腰際伸進去,在他溫暖柔韌的皮膚上一路向上撫摸。

  韓嘉又動了幾下,不知想到了什麼,似乎是放棄了關於體位的堅持,溫順地在他身下放鬆自己。

  姜曉寧的手掌在他背上摩挲,掌下的感覺和記憶中略有出入。“昨天就想說,你瘦了。”他愛憐地在他臉頰上蹭了蹭,手指遊移著撫摸過去,掠過他的肋骨,略微粗糙的觸感引領他找到第一條傷疤。

  “它還在這兒。”姜曉寧歎息般地說,手指沿著傷痕一路走到左邊。

  五年前他曾經無數次這樣丈量同樣一條傷疤,這五年裡,夢中和想像中,他就是這樣緩慢地、輕柔地膜拜著韓嘉受傷的過去。

  韓嘉微微顫抖了一下,嘴裡逸出難耐的呻吟。

  稍微有點晚,姜曉寧在被他誘惑之前就已經摸到了一處詭異的光滑肌膚。

  他的吻停了,撫摸停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他直起身體,這次一點情都沒留,一隻手就制止了韓嘉的反抗,另一隻手掀起了他的衣物。

  燈光下,韓嘉後背肺部的位置,白皙的皮膚上交錯的疤痕中間,另有一處不顯眼的痕跡。

  韓嘉還要動,姜曉寧按著他,聲音都在發抖:“讓我看。”

  “有什麼好看的?”韓嘉輕鬆地笑,“你也不怕倒胃口。”

  這樣的避重就輕已經不能再轉移姜曉寧的注意了,他輕輕撫觸那處傷痕,深呼吸了幾次才開口:“誰幹的?”

  韓嘉笑出聲來:“你不是早知道?”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姜曉寧覺察出自己的聲音在慢慢變得暴躁,但他無法控制自己,“誰對你開槍?”

  “什麼槍?那只是——”

  “別撒謊!”姜曉寧打斷他,聲音裡的憤怒把他自己都嚇住了,他頓了頓,放緩了語氣,“別再瞞我,韓嘉,我分的清楚槍傷和別的傷。”

  “那你可真是出息了。”韓嘉安靜了一會兒,輕輕地笑起來,“不過,不管是什麼傷,和你有什麼關係?”

  “韓嘉……”

  “你不是明天要走了?不是想來最後一次?”韓嘉的語氣甚至是慵懶的,“那還不來?”

  姜曉寧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翻過來,在燈光下審視他的眼睛。

  韓嘉毫不躲避,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的焦慮和心痛,眼睛微微眯起,明明是躺在姜曉寧下面,神情卻高高在上:“姜曉寧,我說過我開始新的生活了,以前的人做了什麼,以前的事變成怎樣,我全都不關心。包括這些傷口,包括你。”他又一笑,“你要做就做,不做就從我身上滾下去,我明天還有課。”

  姜曉寧緊緊咬著牙看他,根本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來抹掉他臉上戲弄的笑容。

  兩個人對視著,一個咬牙切齒,一個從容不迫,室內的氣氛一時凝重無比。

  打破這氣氛的是叩門聲。

  “韓嘉,韓嘉!”劉德柱的聲音在叩門的間隙從外面傳來。

  韓嘉和姜曉寧迅速分開,韓嘉整理著衣物向外走去,邊走邊應著門。

  姜曉寧收拾著床鋪和自己,然後來到正屋的門口,聽他們交談。

  劉德柱的聲音很興奮,因為帶著本地的方言,語速又快,薑曉甯一時沒有聽清他在講什麼。

  只聽到韓嘉溫柔地回答道:“我知道了,你要小心,我給你等門。”

  他看著韓嘉送走劉德柱,看著韓嘉關門落鎖,看著韓嘉慢慢走回來。

  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韓嘉站了一下:“他晚上出去有點事,怕半夜回來打擾劉奶奶休息,要到我這裡來住。咱們三個擠一擠沒事吧?”

  姜曉寧沒說話,韓嘉湊近他,氣息拂在他臉上:“要做的話,就抓緊時間。”

  姜曉寧推了他一下,韓嘉退了兩步,撞在門框上。

  “你自己不要做的。”韓嘉笑著,轉身走了幾步到了裡屋。

  姜曉寧心裡窩著火,走了幾步到了院子裡。涼風吹過來,他覺得自己冷靜了很多。

  韓嘉真的不肯理他了,就算五年前韓嘉不要他,可如果他跑出去,韓嘉總會把他追回來;他推搡韓嘉,韓嘉也只會跟他道歉。五年來他沉浸在思念和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裡面駐足不前,可是韓嘉真的邁步走開了。

  他低著頭,覺得心都被刺痛了。他知道剛才自己不過是用武力的強勢來要求韓嘉跟自己做 愛,這種做法實在是孬種,可更孬種的是他實際上是在用自己永遠不再出現來祈求一次溫存。

  可是就連這敷衍的溫存都被打斷,那個曾經對韓嘉非常親昵的男人出現,韓嘉用溫柔來回應他。

  那種溫柔以前是他的。

  姜曉寧抬起頭來,這裡的夜空比城市裡的要乾淨清澈,星光燦爛。

  這裡一定還有很多東西是城市裡沒有的,而那些東西留住了韓嘉。

  這是姜曉寧最擔心的事。他不是沒想過,人們總在尋找互補,生活裡這樣,愛情上也這樣:被保護得很好的千金小姐往往會愛上浪子,而漂泊的浪子總是期待著賢妻良母讓他回頭。他一直擔心韓嘉會找一個木訥的、忠誠的、憨厚的人來修補他的內心,寧靜的地方,合適的男人,他用什麼來奪取韓嘉?

  那麼,真的放手嗎?他回過頭,韓嘉坐在玻璃窗後,微微低頭翻看一本教材,眉頭皺著,像是碰到了一道難題。

  姜曉寧看著他皺起的眉心,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他走進去,不敢再看韓嘉,開始收拾被褥和於秀君的筆記本。

  “我去車裡住。”他背對著韓嘉低聲說了一句,單臂夾起行李出了門。

  韓嘉沒有叫住他,韓嘉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連轉身看他的聲音都沒有。

  姜曉寧心灰意冷地走出院門,路上並不平,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停車的地方前進,好幾次心不在焉差點摔倒。

  終於來到車邊,他把於秀君的筆記本放在前座裡,然後打開後車門,把被褥和自己一起扔進去。

  坐了很久才摸出手機。

  “怎麼了?”對面的人聲音很疑惑。

  “辛師兄,這次我會親自盯著於秀君回去。”

  那人沉默了一下:“你不是說……”

  姜曉寧沒有說話,那人歎口氣:“回來也好,還有事讓你辦。”

  姜曉寧恩了一聲,對面掛斷了電話。

  姜曉寧收起電話,放下車窗,看了會兒外面的夜空。

  夜空很美,但不屬於他。

  回去也好,城市裡也有亮閃閃的東西,燈光、女孩子的飾物、槍管……

  還有目標們閃爍著機心的眼睛。

 

第九章 鐵硬怕火,心硬怕裹 A

 

姜曉寧又是最後一個從班裡離開。

  他關好窗子和燈,拿著掛鎖從班裡出來的時候,正碰到班主任崔老師從走廊經過。

  崔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幹練女性,拿著一大串鑰匙,胸前別了個“值班”的牌子,看了姜曉寧一眼,站住了問他:“姜曉寧,晚自習都下了半個小時了,你怎麼才走?”

  姜曉寧討好地笑:“我認真寫作業來著。”

  “你就油嘴滑舌吧,”崔老師責怪地瞪他,“你作業什麼時候交全過?”頓了頓,問,“這次你爸來開家長會嗎?”

  姜曉寧搖頭:“他自己班裡也有家長會。”

  崔老師想了想說:“也是,反正我們是同事,回頭找他去,開個兩人家長會。”

  姜曉寧沒說話,崔老師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你爸爸工作那麼拼命,你怎麼不知道為了他爭氣點?明明就挺聰明,可你看你這成績……”

  薑曉甯連連點頭:“我知道了。”

  崔老師似乎看出了他的敷衍,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走開了。

  “老師再見。”姜曉寧對她的背影道別,崔老師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

  姜曉寧拎著書包從另一個方向下了樓,向校門走去。

  從另一座教學樓前經過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辦公室亮著燈,他果然還沒回家。

  姜曉寧回過頭,慢慢走出校門。

  校門外不遠的一棵樹下,五六個男生也剛從學校出來,正聚在一起聊得開心。姜曉寧從他們身旁經過的時候,聽到他們正商量著去網吧玩遊戲。

  有個聲音很熟悉,姜曉寧回頭看了一眼,沒看到什麼熟人。又向前走了一段才想起來,其中一個男生是他初中同學的鐵哥們,初中的時候偶爾會來找他們打球。

  想到這些事讓姜曉寧更加無精打采,呼朋引伴的日子好像是昨天的事。上了高中之後,慢慢發現自己性向上的與眾不同,也沒什麼人可以商量,慢慢讓他變得有些不合群。在班裡,他既疏遠男生,又疏遠女生,到現在竟然連一個比較近的朋友都沒有。

  姜曉寧又回過頭,遠遠看了眼學校,那裡有他的父親,他的老師和同學,但卻根本沒辦法給他歸屬感。

  他又走了幾步,來到一家破敗的小門臉前面,這裡本來是個理髮店,已經停業很久了。姜曉寧左右看看,踩著牆上幾處缺磚的地方上去,把書包藏在卷閘門的閘盒上面。。73278a4a8696

  然後他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土,快步來到公車月臺上。大概五分鐘後,他才踏進等待的那輛公車,去往“隔岸”的方向。

  這五分鐘裡他經歷了非常激烈的心理鬥爭,他本來打算再也不去隔岸了。之前韓嘉曾經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了一些複雜和可怕的事情,連帶著使他對隔岸也害怕起來。

  但是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他覺得自己是被重視、被欣賞、被寵愛的。

  就連韓嘉那種卑鄙無恥的鴇頭,那天只不過是柔聲安慰了他幾句,他居然就放棄了抵抗,跟他再次回到那個被砸得滿地碎片的屋子。

  韓嘉給他清理傷口,輕手輕腳地給他的傷口上藥,給他做飯,當他躺下的時候給他蓋上被子。只是這樣而已,居然就讓他的敵意慢慢消減,沉入了安穩的睡眠。

  淪落到對一個爛人有好感的地步,姜曉寧雖然還只是個少年,卻也意識到自己實在是有點可悲。

  可是又總是想起他。上課的時候稍微一走神,就仿佛看見他憐憫地看著自己,眼神幽深。

  姜曉寧撇了撇嘴,把視線投向車窗外,一直到公車停在隔岸附近,他都在努力把思維從那個無恥之徒身上挪開。

  下了公車,他走了一段路,拐進一條小街,走了幾步,眼看要到隔岸了,一抬頭,整個人愣在原地。

  韓嘉正推開隔岸的門走出來,可能遇到了值得高興的事情,嘴角還噙著一絲微笑。

  這絲微笑在看到姜曉寧的時候消失了,他先是站住,對著他皺起眉頭,然後向他走過來。

  姜曉寧想轉身跑開,卻不知哪裡來的一股賭氣的心理,讓他站在原地不動,面無表情,冷冷地注視著走過來的韓嘉。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韓嘉幾步走到他面前,聲音一開始有點嚴厲,卻又很快緩和下來,幾乎是逗弄地說,“你不是跟蹤我吧?”

  “這裡又不是你的地方!”姜曉甯很不友好地回答。

  “的確不是。”韓嘉的笑容不變,“你還到這裡來,不怕再被什麼人騙走下藥?”

  “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不要臉。”姜曉寧狠狠地說。

  韓嘉的表情就像姜曉寧不但沒有罵他反而在恭維他一樣,帶著一種幾乎是服從的表情道:“對不起。”

  姜曉寧瞪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韓嘉沉思著看了他兩眼,像是自語一般到:“總是日夜不分的,都不知道幾月了。”然後向姜曉寧微微笑道,“算起來,期中考試結束了?”。b55e《》 @ Copyright of 晉江原創網 @

  姜曉寧把眼睛轉開。

  韓嘉輕笑出聲:“你沒考好?”

  姜曉寧哼了一聲。

  韓嘉好像心情很好,繼續笑問:“怕被你爸說,所以乾脆躲到這裡來?”

  姜曉寧怒氣衝衝回頭瞪他:“你管我為什麼來?跟你有什麼關係?有這工夫你幹嗎不去做自己的事情?去拉皮條啊!去賣啊!去逼良為娼啊!纏著我幹什麼?”

  他的聲音很大,雖然這條小街行人不多,但仍吸引了幾道目光。

  韓嘉一點也沒有生氣,眼神甚至放得更柔軟。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然後溫聲道,“你吃過晚飯了沒有?”

  “什麼?”姜曉寧愣住。

  “沒吃過的話我帶你去吃一頓吧,”韓嘉建議著,“我知道有個地方菜不錯,就當替你慶祝考試結束?”

  姜曉寧警惕地看著他:“你又想幹什麼?”

  “緊張什麼?”韓嘉笑,“上次你沒吃晚飯就溜了,我很擔心你呢。”

  “什麼‘溜走了’?我是怕被你再下藥!”姜曉寧氣憤地回答。之前他在韓嘉的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竟然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他從臥室裡出來,看到外面的狼籍都收拾好了,韓嘉卻不知去向。不及多想,他已經開門跑了出來。

  “我知道。”韓嘉微微低頭看他,“你要是因為害怕,所以這次也不肯跟我吃晚飯,那也沒什麼,我能理解。”

  “你少來這套,我才不會上當!”姜曉寧反擊,然後道,“吃就吃,反正我是你恩師的兒子,你敢拿我怎麼樣?”

  “我不敢。”韓嘉的笑容變大,“那跟我來吧。”

  他看了姜曉寧一眼,越過他向街口走過去,姜曉寧轉身跟上他,沒走兩步,就聽韓嘉低聲道:“我當年物理學得最好。”

  早聽父親說過很多遍了,姜曉寧憤憤地想,一語不發。

  “其實,我數學也不錯。”韓嘉繼續說,“我曾經考過149分。”

  姜曉寧抬頭看他的背影。

  韓嘉已經走到街口,站在路邊等計程車。

  姜曉寧走到他身邊:“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韓嘉看了看他:“看到你就想起來了,不知道現在的題難不難,我還能得多少分。”

  姜曉寧咬著嘴唇,沒說話。

  一輛計程車遠遠過來,韓嘉正要招手,被姜曉寧抓住胳膊。

  他回頭,姜曉寧正看著他,眼神很兇狠,街燈下生氣勃勃。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白癡?”

  “你怎麼會這麼想?”韓嘉笑起來。

  姜曉寧的手更用力:“別以為你以前成績不錯就看不起我,你憑什麼?你現在就是個罪犯!”

  韓嘉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到姜曉寧要惱羞成怒的時候,他歎了口氣,用另一隻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你說得對,好漢不提當年勇,我不該提起以前的成績。”

  姜曉寧的手握得更緊,他死死盯著韓嘉,然後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不是因為這個,不是……不是因為沒考好。”

  韓嘉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也輕聲說:“我知道了。”

  姜曉寧抓著他不放,又過了好久才慢慢道:“我想吃魚。”

  韓嘉又笑起來,任他抓著自己的袖子,準備用另一隻手攔計程車。

  姜曉寧低頭看著他的袖子,袖口處的褶皺,在燈光下發著微光的飾扣,突然想,韓嘉為什麼要做拉皮條的呢,如果他不是這麼墮落,又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常常去看父親,然後順便跟自己聊天?會不會每次都給自己帶禮物,關心自己的成績,帶自己出來吃飯?

  他抬頭看著韓嘉,韓嘉的唇角還帶著那個寬容的笑,目光在遠處搜尋著計程車。

  一直到他攔到了車,帶姜曉寧吃飯,引他談到自己的各個老師,最後把他送回家,姜曉寧都沒有辦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像,如果他和韓嘉換一種情形認識,會是怎樣的結果。

 

第九章 鐵硬怕火,心硬怕裹 B

 

新分配來的志願者崔維一臉鬱悶,看著他旁邊的韓嘉跟學生談話。

  “我爸說讓我回家幫忙蓋房子。”膚色黝黑的男孩子摸著頭,“我得請假。”

  韓嘉的臉色毫無變化,看上去習以為常,和藹地問:“請幾天?”

  “三……兩天吧,”男孩子似乎覺得不好意思,“我就請兩天。”

  “給你三天假吧。”韓嘉笑了笑,“落下課老師們可以給你補,蓋房子爬高爬低的可不能著急。”

  男孩子點點頭,鞠了一躬出去了。

  韓嘉從抽屜裡取出學情記錄本,把剛才那個男生的請假情況寫上去。

  崔維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也行啊?”

  “怎麼了?”韓嘉頭也沒抬。

  “剛才……這……怎麼有這樣的家長?不對,你為什麼准他假啊?”崔維睜大眼睛問。

  韓嘉抬合上手裡的記錄本,抬頭看了他一眼:“這裡的孩子都是幹活的好手,少他一個幫忙,房子還真就蓋不好。”

  “他那麼小,他能幹什麼?”崔維很不解。

  韓嘉笑起來:“什麼不能幹?搬磚、砌牆、挑水全都來得,你以為是你呢,爬個梯子都腿發抖?”

  崔維臉紅了紅,趴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說:“跟我想的真不一樣……”

  韓嘉沒有接茬。

  “來之前也知道這裡教育條件差,可沒想到……”崔維繼續唉聲歎氣,“我心裡真不好受……”

  韓嘉還是沒有說話,拿起紅筆開始判作業。

  崔維又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問:“韓老師,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教書?”

  韓嘉的筆停了停,然後笑道:“得,走了一個記者,又來一個。”

  “我不是想刺探你。”崔維慌忙解釋,“我就是……韓老師,我是聽了學校的報告,被很多支教老師的事蹟感動,才報名過來的……你別笑,真的,我很感動的……像劉德柱老師,他是本地人,教書是為了報答鄉土;我的一個師兄呢,是為了評職稱加分……韓老師,你好像跟我們都不一樣,你又是為什麼來?”

  韓嘉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慢道:“為什麼我跟你們都不一樣?”

  “反正感覺不一樣。”崔維回答得十分篤定,“你不像那種懷著教育理想來教書的人,也不像那種為了評職稱而來的人……而且你從不為學生著急、生氣,也不太為他們高興。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是說你不是個合格的老師,你教課挺好的,可是……感覺總像少了點什麼,就像是你沒把心放在這兒似的……”

  韓嘉沉默地垂下眼,目光停留在學生的作業本上。

  崔維看他半天沒說話,小心翼翼地說:“韓老師,我說錯話了嗎?你別介意啊,我這人——”

  “別緊張。”韓嘉回答,“你又沒說錯。”

  “那就好。”崔維松了口氣,“那你是為了什麼過來的啊?”

  韓嘉想了想,慢慢道:“我有個老師,為了教學付出了很多。我……我是想追隨他,對,我是想參與他的事業,只不過我這人性格不太熱情,所以平時顯得比較冷淡吧。”

  崔維看著他,不知在想什麼,最後感慨道:“韓老師,有你這樣的學生,你那個老師一定很驕傲吧?”

  韓嘉讓自己顯露出一個微笑,低下頭繼續判作業。

  崔維都已經開門出去了,他還在批改同一本作業,學生用粗粗的鉛筆畫的受力分析圖在他面前幻化成薑老師的面孔,時而慈愛微笑,時而冰冷無情。思維也慢慢有些混亂,一些語言在他腦海裡不斷迴響。

  韓嘉,不要放棄,你是我最出色的學生。

  你少得意,如果我爸知道你是個拉皮條的,如果他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

  你這次不但是全班第一,還是全年級第一呢!老師真為你高興!

  韓老師,有你這樣的學生,你那個老師一定很驕傲吧?

  有你這樣的學生,簡直就是我的恥辱!

  

  一隻手扶到他肩膀上,韓嘉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受到驚嚇而顫抖了一下。

  “你怎麼了?叫你好幾聲都不理我。”是劉德柱,正一臉擔憂地站在他身邊看他,“臉都發白了,還冒冷汗,你不舒服?”

  “沒事。”韓嘉伸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果然一手冷汗。

  “還發著抖呢,怎麼叫沒事?”劉德柱沉思地看著他,忽然問,“你不是真的和那個於秀君於大記者有什麼事吧?”

  “沒有。幹嗎這麼問?”韓嘉拇指和食指掐著眉心。

  “因為自從她走了,你就有點不對勁啊,時不時就走神,現在倒好,坐下病了。”劉德柱歎口氣,“我本來不想說,可你看你現在都瘦了一圈了。”他沉默了一下,道,“韓嘉,於記者是有男朋友的人,他們現在已經走了,走了快大半個月了,估計不會回來了,你就別再想了……”

  韓嘉的臉色變得更白,許久沒說話。

  劉德柱看他這樣子,也不由覺得有些難過,低聲道:“再想也沒有意義了,你把自己弄成這樣,難道她還會心疼不成?”

  韓嘉看了看他,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這傢夥真是能琢磨,我就是有點感冒,你倒編出個故事來了。”

  他不承認,劉德柱反倒沒有接著勸,一副認准了韓嘉就是欲蓋彌彰的表情,盯了韓嘉好一會兒才說:“感冒了啊,反正你下午沒有課,我替你盯著你們班,你回去休息休息吧。”

  韓嘉看了那本自己看了半天也沒看見去的學生作業一眼,歎口氣說:“也好,那就麻煩你了。”

  “客氣什麼勁兒啊,真是的。”劉德柱半真半假地抱怨著,看韓嘉收拾好東西往外走,對著他的背影又說了句自以為意味深長的話,“感冒好了就沒事了。”

  韓嘉出了校門,一路走回自己的住所。

  他倒不是刻意逃避,身體確實也有些不舒服。薑曉甯簡直就像是一陣颶風,他的出現令人猝不及防,離去之後又留下滿目瘡痍。

  韓嘉的睡眠品質在他離開之後變得很差,常常被噩夢驚醒,後來簡直無法入睡,有時就在床上呆坐著直到天亮。

  這樣的作息影響了他的健康,心理上受到的衝擊也讓他經常神不守舍。可是劉德柱說得對,他不會回來了,再想也不會有任何意義。

  而且實際上,讓他毅然離去的人不就是自己嗎?

  韓嘉這樣想著,慢慢走回了家,因為實在疲憊,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漆黑,韓嘉慢慢坐起來,覺得從身體到精神果然輕鬆了不少。

  這樣就好,他對自己說,我想忘掉什麼人,就一定忘得掉。

  他摸索著開了燈,看到桌子上擺著一碗菜和兩個饅頭,旁邊還有一張字條。

  是劉德柱寫的,他來叫韓嘉去吃飯的時候,見他大門緊鎖,就猜測他可能在休息,翻牆進來發現果然如此,沒忍心把他叫醒,又翻出去翻進來給他送了飯菜。

  韓嘉看著那張字條,又看了看已經變涼的飯菜,想了想,決定用熱水把菜衝開泡饅頭吃。

  正要到正屋拿暖壺,就聽到了有人拍院門。

  他以為是劉德柱去而複返,開了門前燈,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笑道:“剛才還知道翻牆頭,現在又客氣什麼?回頭給你配一把鑰匙——”

  話音停在嘴邊,笑容凝固在臉上,韓嘉怔住了。

  門開處,姜曉寧穿著T恤和牛仔褲,兩手都滿滿提著東西,背上背著一個大背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韓嘉和他對視良久,才想起開口:“你……”

  姜曉寧好像才被他的聲音提醒,垂下眼睛,一言不發就往裡面走。

  韓嘉也才反應過來,顧不上關院門就追進去,嚴厲地低聲道:“你怎麼回事?”

  姜曉寧頭也沒回地進了正屋,熟門熟路地開了燈,回頭看了他一眼,簡單地說:“路過。”

  “什麼?”韓嘉莫名其妙地瞪他。

  姜曉寧不再看他,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桌上,又把背包拿下來。

  “我問了醫生,這種枇杷膏對肺很好,見效不是很快,但是堅持每天喝一點的話,就會有效果了。”他說著,開始從包裡往外拿東西,“這裡還有點梨,從家裡帶來的,這兒沒有。我買了不少,以防你想跟同事分享一下。糖炒栗子,我看見之後想起以前你給我買過,就買了點……”

  “姜曉寧,你這算是幹什麼?”韓嘉生氣地問。

  “這個是無塵粉筆。”姜曉寧踢了踢地上一個箱子,“你們學校黑板品質也差,本來想著買個寫字板,用白板筆寫字那種,可是太大了,我沒有車……這包裡是一些書,都是跟物理和英語有關的,你可以自己留著看,給你學生、給別人也行,我不會有想法。”

  好像終於解說完了,他抬頭看韓嘉,韓嘉也正冷冷地看著他。

  “笑一笑,韓嘉。”他輕聲說,“我就要走了,我馬上就走。”

  韓嘉緊緊地皺著眉頭:“你什麼意思?”

  “我剛才說了。”姜曉寧看著他,微微地笑著,“我只是路過,看看你,帶點東西來,然後就走了。”

  韓嘉好像才明白過來一樣,臉色沉下去:“你不要再來了,我不想看見你。”

  “我知道。可我想念了你那麼久,你總得給我點緩衝的時間吧。”姜曉寧迅速回答,就像他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一樣,“就給我點時間,讓我偶爾來看看你,我真的只是看看就走。”

  韓嘉還沒來得及回答,姜曉寧馬上說:“我沒有車,上次那輛是於秀君的。你這裡又這麼偏僻,我先坐火車,又坐汽車,換乘了那種小客車,總共用了快兩天才過來。”他笑了笑,“你看,你這裡這麼難來,你又不給我好臉色看,或許來幾次我就灰心了,然後再也不來了,你就……你就解脫了。”

  韓嘉看著他,看著他在燈光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嘴邊的笑容,看著他風塵僕僕的樣子,竟然根本說不出話來。

  姜曉寧湊近他,臉頰和他的臉頰相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走了,有輛小中巴說好在村外等我,不能讓人家等太久。”

  韓嘉無法反應,直到姜曉寧從他身邊走開,院門被關上的聲音傳過來,他才如夢初醒,迅速追過去。

  再開門的時候,哪裡還有姜曉寧的身影。他幾乎要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覺。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韓嘉慢慢走回院子,進了正屋。

  看著一桌子一地的東西,他才反應過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空空如也的胃部開始抽搐,韓嘉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牆上,呼吸慢慢急促起來,淚水已經充滿了眼眶,但是他用力地瞪著空中不肯眨眼。

  就像是在對姜曉寧發著狠,就像是在對自己發著狠。

  姜曉寧,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無恥而卑劣;背棄自己的理想,背叛自己的老師;一身銅臭,兩手血淚;把身體標上了價格,連尊嚴也可以隨便出賣……你知道嗎?我就連支教也是為了自私的目的,崔維說得對,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不是來支援這裡的,我是渴望著這裡支援我,讓我可以逃避過去。

  我這輩子做過的唯一高尚的事情,就是離開了你。

  比一切都要痛苦,但是我做到了,我離開了你。請不要再讓我一遍遍重複這個過程,請憐憫我。

  這不是幾個深呼吸就能解決的事情,韓嘉用了很長時間才恢復平靜。

  他走進裡屋,把桌上的飯菜挪開,鋪平一張信紙,慢慢寫下四個字。

  調離申請。

 

第十章 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揍 A

 

韓嘉從浴室出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走到前廳的時候,就見阿原正等他。

  見他出來,阿原幾步走過來,神色有點不安,低聲道:“韓老闆,真對不住,我已經很努力勾他了……”

  韓嘉的喉嚨還殘留著些微的痛感,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道歉。

  阿原看著他,眼神柔軟,雖然他本人未見得有這個意思,但一種□的誘惑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

  當初就是因為他的這種氣質,韓嘉才認為周仕傑可能會對他感興趣,重金把他挖到了錦庭。這次把他帶來也沒覺得有什麼風險:如果他能成功分散周仕傑的注意力,那當然是最好;分散不了的話,自己也不會更吃虧。

  沒想到的是周仕傑似乎因此而心情變差,平日裡下手已經不輕了,今天折騰得尤其狠……

  “我們走吧,”阿原伸手過來想要扶住他,“我看張哥的車在外——”

  他的話停住了,看著韓嘉的身後,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迅速又充滿笑意:“周先生。”

  周仕傑哼了一聲,簡單道:“你先走,他留一下。”

  阿原猶豫地看了看韓嘉,韓嘉對他點點頭,低聲道:“讓張雪明先送你回去,回頭我自己走。”

  阿原非常識時務,馬上掛上了燦爛的笑容:“那我先走了。”

  韓嘉看他開門出去,回頭對周仕傑微微一笑,道:“周先生生氣了?”

  周仕傑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看他,聞言道:“你帶他來什麼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

  韓嘉笑出來:“我也沒怕你知道啊,我以為你喜歡這樣,喜歡跟好幾個人做,或者……”他的聲音放得更低,向周仕傑靠過來,“喜歡被人看……”

  周仕傑臉色緩和了一些,想了想,聲音平平地說:“我說過,你一個人就行。”

  說著,已經伸出手,扶在韓嘉肩膀上把他往下按。

  “我想□的嘴。”

  肩膀上的力道比起剛才來簡直可以算是輕柔,韓嘉知道這一關已經過了,眼睛盯著周仕傑微微一笑,順從地滑下身體。

  這一折騰得有半個小時,韓嘉站起來的時候,膝蓋都幾乎沒有知覺了。

  周仕傑整理著衣服,看著他道:“我送你回去。”

  韓嘉看著他笑,開口的時候嗓子疼得厲害:“周先生也累了一晚上,還是早點休息吧。”

  周仕傑面無表情地看他,並沒有堅持。

  韓嘉出門攔了計程車,渾身難受實在不想回錦庭,說了自己住處的地址,就靠在椅背上休息。

  竟然就這麼睡著了,睡得很不踏實,被司機叫醒的時候非常難受。付了車費,搖搖晃晃往外走,沒走兩步就晃了一下。

  “小心!”一隻手扶住他的胳膊。

  他側頭去看,竟然是姜曉寧,還背著書包。

  韓嘉一下就清醒了:“你怎麼在這兒?”

  他只是疑問,薑曉甯顯然聽成了指責,冷冷一笑:“我不在這兒,你就摔了。”

  韓嘉安撫地笑:“好了,我謝謝你。”然後抬頭看了看天色,“你特地來找我的?”

  姜曉寧沒說話,韓嘉嚇了一跳,不敢擺臉色,還是笑著道:“真的是特地來找我的?你不是天天來吧?”

  姜曉寧瞪著他:“你自己說對不起我要贖罪,手機號都不給我,我怎麼找你算帳?”說著眉頭就皺起來,“你還說要賠我手機,也是隨便說說嗎?”

  韓嘉之前就知道他非常情緒化,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生起氣來,正想著怎麼回答,姜曉寧已經用力一推,把他推倒在地上,憤怒地喊道:“你們全都說話不算數!”

  說罷轉身就要跑,韓嘉本來就行動不便,這一摔只覺得滿眼金星。頭暈目眩的時候聽到姜曉寧喊的這句話,忽地想起他曾經抱怨,薑老師就經常忽略他的感受,一時不及細想,開口叫他:“我錯了,對不起!”

  腳步聲停住了,韓嘉從地上坐起來,看到姜曉寧走回來,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色是不符合年齡的陰沉,冷冷地說:“你是不是耍我?”

  韓嘉見他一臉憤恨,一副馬上就要去毀滅世界的樣子,又好笑又心軟,低聲道:“我不太舒服,你先扶我上去好不好?”

  姜曉寧愣了一下,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猶猶豫豫伸出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他實在是不會照顧人,扶著人走路就像綁架一樣,弄得韓嘉更不舒服,可見他又生氣又傷心的樣子,不想把他惹惱,只好一路忍著進了電梯,才低聲道:

  “對不起,我沒想食言,最近太忙了……而且,我以為你……”

  “以為我什麼?”姜曉寧氣鼓鼓地問。

  以為你非常恨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見我。怎麼薑老師竟然讓你這麼孤單,讓你連我這種人的關心都稀罕?

  韓嘉有點同情地看了姜曉寧一眼,道:“以為你也很忙啊。不是考得不好?難道不需要趕上來?”

  這個話題姜曉寧明顯非常不喜歡,他哼了一聲,轉移了話題:“你這是怎麼弄的?嗓子怎麼了?這麼難聽。”

  “感冒了。”韓嘉輕描淡寫。

  說話間到了韓嘉住的樓層,姜曉寧拽他出去,兩人來到韓嘉住房的門前。

  “你吃早飯了沒?”韓嘉問。

  “買了麵包。”姜曉寧似乎真的很享受被人在這些瑣碎小事上問東問西,雖然還是一臉憤懣,但還是乖乖地回答問題。

  “上學不會遲到嗎?”韓嘉從內兜裡取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問。

  “遲到又怎樣?”姜曉寧滿不在乎地說。

  韓嘉的手一停,道:“遲到不好。不如你先去上學,等放學過來,我把手機和我的號碼都給你?”

  “我偏不。”姜曉寧跟他叫板,“就知道教訓我,你憑什麼——”

  “我沒別的意思。”韓嘉扭頭看他,微微一笑,“我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你留下我也不能陪你。”

  姜曉寧不知道想到什麼,神色更加氣憤,瞪了他一眼。

  韓嘉有點莫名其妙,看他堅持,只好推門把他讓進去。

  “你自己找點東西喝。”他說了一句,看姜曉寧走進廚房翻冰箱,才走到浴室。

  反復漱口,然後開了淋浴。溫熱的水流緩解了肌體的疼痛,他有點捨不得離開,可想到姜曉寧還在外面,隨便沖了沖就披著浴衣出來。

  廚房外面的陽臺上有一盆大葉植物,姜曉寧正蹲在旁邊觀察。

  韓嘉走過去,扶著陽臺門看了他一會兒,道:“你去上學吧,我要休息了。”

  姜曉寧不理他。

  韓嘉想過去和他說話,激他也好,哄他也好,總要讓他上學,但身體已經疲憊不堪,他覺得自己腦子都不轉了。

  歎了口氣,韓嘉轉身走開,回到臥室,從櫃子裡找出一條毯子,裹在身上往床上一倒,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好像浮浮沉沉了幾個小時,又好像只是幾分鐘。韓嘉迷迷糊糊覺得有人把手從他的脖頸探入,溫熱的感覺在肩膀摩挲。

  他皺起眉頭,模糊地說:“去上學。”

  溫熱的感覺消失了,韓嘉這才覺得不對勁,猛地睜開眼,盯著床前的人道:“你怎麼進來的?”

  張雪明低著頭退了一步,道:“你沒鎖門。”

  韓嘉趴在床上回神,過了一會兒才道:“你來幹什麼?”

  “你一天沒回來,周公子又說你已經走了,給你打電話又不通……我怕厲哥追問,想說過來看看……”

  “你這回倒聰明瞭。”韓嘉想起自己的手機應該是洗澡的時候和衣服一起放在浴室了,隔得遠竟然沒有聽到來電。

  身體一動也不想動,韓嘉又閉上眼睛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道:“把你手機拿來。”

  “啊?”張雪明沒反應過來。

  韓嘉睜眼看他:“你不是一直用一部舊手機,除了發短信打電話什麼功能都沒有?拿來給我。”

  張雪明更茫然,從兜裡拿出一款手機遞過去。

  韓嘉拿在手裡,見這手機雖然款式很老,卻保護得很新,笑了笑道:“你倒也不是什麼優點都沒有。”

  說罷就摳開了手機後蓋,取出張雪明的SIM卡扔過去道:“你也該買個新的了,這個歸我了。”

  “歸,歸你?”張雪明拿著那張卡,結結巴巴地問,“你要它幹什麼?”

  “送人。”

  “韓老闆,這……”張雪明不明所以,還是愣在那裡。

  “滾吧。”韓嘉已經不想理他,重新閉上眼睛,冷冷道,“出去的時候鎖好門。”

  片刻的沉默,然後張雪明的腳步聲慢慢遠去,隱約的關門聲響起,韓嘉沒有睜眼,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

  一片安靜之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他騙你。”

  韓嘉歎口氣,睜開眼。姜曉寧正推開櫃子的門,從裡面出來。

  “你真能躲。”韓嘉笑了笑。

  “你沒聽見?他騙你。”姜曉寧走到床邊,“門是鎖著的,剛才那個人有鑰匙。”

  “我知道。”韓嘉還是笑著,“你擔心我?放心,那個人笨得很,想扳倒我,還不夠格。”

  姜曉寧自以為掌握了重要的資訊,被韓嘉這麼一說,很是不忿,道:“他才不是想扳倒你,他進來轉了一圈,看見你之後本來要走了,可是還是走進來摸,那個,摸你……”

  韓嘉這次真的笑出來:“他摸我,不代表他不想扳倒我。再說,要摸就讓他摸啊,我要是不肯讓人摸,也不會有今天。”

  姜曉寧的神色變得十分嫌惡。

  “我就是這樣啊,姜曉寧。你以前不就知道了?”韓嘉慢慢地說,“回學校去,乖乖學習,交幾個朋友,比找我算帳強百倍。”

  姜曉寧沒有說話。

  韓嘉拿起張雪明的舊手機:“沒有你那個高級,可你是學生,用這種手機就挺合適,本來就想給你買個舊機子的。”頓了頓,又說,“我想你現在也不想要我的號碼了。”

  姜曉寧還維持著站在床邊低頭看他的姿勢,好久沒有說話。

  韓嘉手都舉累了,歎口氣,把手機放在枕邊,道:“你實在不喜歡,我就再買個跟你原來一樣的——”

  姜曉寧劈手奪過那部機子,又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居然放進了衣兜裡。又看了韓嘉一眼,扭頭就走。

  韓嘉笑了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想再休息會兒。

  這就對了,有著大好前途的學生,最好有多遠就離他多遠。

  腳步聲漸近,韓嘉睜眼,姜曉寧居然又回來了。

  他拿著明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和一支筆,直直地送到韓嘉面前。

  “手機號碼。”他說,然後看著韓嘉怔忡的表情,不耐煩地皺起眉,“快點,別磨蹭。”

 

第十章 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揍 B

 

寧靜的小街上有一家賣古舊物品的小店,門故意做成破敗的樣子,仿若古時候落魄書生的住所。

  姜曉寧雙手插兜站在這扇門前,低頭看了看身上輕便的衣裝,突然猶豫起來,想著要是穿早上那套正裝來,自己會不會更有勇氣點。

  最終還是深吸口氣,推開了門。

  手工縫製的棉窗簾遮住了光線,老式的吸頂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輝,籠罩著整個小店和店裡雜亂無章的物品。

  不知放在哪裡的唱盤——或者是仿唱盤音質的現代機器——流淌出陌生的旋律。

  Dreams I once shared

  are just memories

  So are the people who shared them with me

  小店深處有一套仿舊的桌椅,長髮披肩的女人看不出年齡,微微低頭在音樂聲中翻著一本舊書,聽到姜曉寧進門的聲音也沒有抬頭。

  姜曉寧屏息站著,沒敢說話,兩個人之間只有音樂聲在回繞。

  那個男人的聲音溫柔低回,但姜曉寧已經沒有心思關注歌詞,他站得筆直,耐心地等待著。

  歌曲的結尾是寂寥的風聲,然後就是一片寂靜。

  女人終於放下書抬頭看他,微微笑著不說話。

  姜曉寧有點局促,他向前走了一步,才想起雙手還放在衣兜裡,馬上拿出來放在身側,頗有點忐忑地打招呼:“師姐。”

  女人笑出聲來,看著他道:“你怎麼又長高了?”

  姜曉寧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不由怔了一會兒,女人覺得很有趣似的,一邊盯著他一邊道:“這幾年也不來看我,有事才來裝可愛?小薑,我很傷心哦。”

  這時候該回答什麼呢?“事情忙,沒時間來看你,但心裡一直惦記著師姐”?姜曉寧低了低頭,總覺得無論回答什麼都顯得輕飄飄的,乾脆沉默以對。

  當初薑曉甯得孫澤宇重用的時候,孫澤宇的養女,這位張娟娟師姐沒少指點他。最後孫澤宇落馬,真相揭開,雖然張娟娟早有準備而不至被牽連,姜曉寧卻總覺得無顏再見她。

  他們的圈子本來就不大,周圍的人幾乎都有相似的出身,姜曉甯自然知道她這兩三年裡在外地做過幾次買賣,卻再也不接本城的生意了。

  他心裡有愧,原本就有被數落的心理準備,現在被張娟娟這樣一說,倒沒有太過尷尬,沉默地站在原地,等著師姐繼續教訓。

  張娟娟看了他兩眼,歎口氣道:“以前你年紀小的時候還沒楞到這份兒上,怎麼幾年不見,越活越回去,連普通的寒暄都不會了?”

  姜曉寧低聲道:“我以為師姐沒有原諒我……”

  張娟娟卻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醬裡蟲,醬裡死,孫叔叔有會有那樣的下場,也是他作繭自縛,跟你有什麼關係?”

  姜曉寧還沒來得及介面,她重新微笑起來,道:“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談這件事吧?”

  “不是,我……”姜曉寧回答,“是別的事。”

  “坐那把椅子上說吧,”張娟娟指點著,“ 你現在這麼高大,只有那把椅子能盛下。把上面的東西挪開,隨便放哪兒都行。”

  姜曉寧搬開了一摞老舊的相冊,坐在一把籐椅上,看著張娟娟道:“師姐,我聽說五年前在本省邊境有一次爆炸事件跟你有點關係……是不是這樣?”

  “當時我確實炸過人家房子。”張娟娟看著他,手指無意識地在書頁上摩挲:“不過恐怕你想打聽的不是這次爆炸,是爆炸事件中的某個人吧?”

  姜曉寧直視著她的眼睛,回答道:“是。”

  張娟娟的唇邊微微揚起一個笑容,語氣像是在逗他,又像是在諷刺他:“怎麼還要拐著彎問我?不就是你以為孫叔叔落馬,本城的幫派都肅清了,他就會回來的那個人?不就是你拼命運用各種資源到處找的那個人?你以為這有多秘密,還不敢直接問我?不就是韓嘉嗎?”

  聽到這個名字,姜曉寧都能感覺到心臟在一瞬間狂跳起來。

  張娟娟看著他不自然的表情,微微皺起眉頭,慢慢道:“不過也怪,韓嘉的事情,你怎麼會跟我打聽?辛牧然才是搞情報的,他不是最清楚了嗎?”

  姜曉寧沉聲道:“師兄有意瞞著我。”他咬了咬牙,道,“我找到韓嘉了。”

  出乎他意料的,張娟娟並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問:“然後呢?”

  “我在他身上發現了槍傷。”姜曉寧握緊了手,“能看出來是四五年前的傷口,當年他身上並沒有這樣的傷痕,他離開本城就到了西部,捐款教書,也不會無緣無故中槍,所以我推斷應該是五年前他離開我之後,離開本城之前這段時間受的傷。他自己不說,我只好回來查,可師兄手裡的資料,偏偏就沒有那段時間的。我去找師兄問,他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訴我。我才想起來,我查韓嘉現在的行蹤的時候,師兄就做過一些奇怪的事,當時我沒放在心上,可事後再想,他其實是暗中在阻攔我……”

  韓嘉雖然不是他們見過最無恥的人,但確實不算是可以傾心愛戀的好物件,師兄擔心師弟的戀愛情況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做到這程度也未免太過奇怪,張娟娟這樣想著,打量了姜曉寧一番,不由起了一種怪異的想法。

  姜曉寧還不知師姐正在演繹他的故事,繼續低聲道:“我根據時間和一些零碎的線索,推算出他可能和當年這件爆炸案有關。這麼大的爆炸如果是圈裡人做的,不可能毫無痕跡,我又找了能提供炸藥的幾個人,最後確定可能你和這事有關……”

  張娟娟點點頭,道:“你這麼不敢見我也來了,看來是鐵了心想問清楚了。圈裡的規矩是不洩露雇主的資訊,正好那件爆炸的生意,雇主並不是韓嘉。”她微微一笑,“怎樣?師姐比師兄要好吧?”

  姜曉寧的心都提起來了,還要聽她的調侃,只好無奈一笑。

  張娟娟說:“我想先問清楚的是,你都掌握了哪些情況?”

  姜曉寧想了想道:“羅東。我知道你炸的房子屬於羅東。我去查了這個人,他在五年前掌管本城兩大幫派之一,對手就是李時青。韓嘉當時是李時青手下的鴇頭,李時青手下還有個一方大哥叫蕭厲。”姜曉寧一提到這個名字就想咬牙,“我查到,當時韓嘉去勾引陷害了羅東,最終讓他一敗塗地,從本城逃走,而蕭厲則打斷了羅東的左腿。羅東逃到鄰省,找到了另外的靠山,發誓要讓韓嘉和蕭厲付出代價。”他的聲音低下去,“然後我知道的,就是韓嘉有一天突然從錦庭失蹤,再也沒有出現在本城,他失蹤那天之後不久,羅東在本省邊界處的房產就發生了人為的爆炸。”

  張娟娟看著他努力讓聲音平靜的樣子,不由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已經有推論了,只是來找我證實?”

  “我不知道。”姜曉寧的聲音緊繃著,“我能想到的只是可能性。羅東恨韓嘉和蕭厲,可一切因韓嘉而起,他最恨的還是韓嘉。他和韓嘉在一起過,他肯定知道韓嘉的軟肋,他想到了什麼辦法,把韓嘉從錦庭,從他自己的地盤騙出去,騙到那處房子裡……”他額頭上已經開始出汗,“我看羅東的資料,他連親生女兒的死活都不管的,韓嘉到了他手裡……後來的爆炸……師姐,是有人請你去救他嗎?是蕭厲還是李時青?或者是別的什麼人?他怎麼會中槍?是羅東還是……”他有點說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

  張娟娟待他情緒穩定了一點,才道:“你在孫叔叔身邊臥底的時候如果這麼情緒化,我早就識破你了。”她盯著姜曉寧看了一會兒,聲音平穩地說,“你的猜測大體是對的,我只補充一下:第一,羅東並沒有只針對韓嘉,他是想著一起報復他和蕭厲,他抓了蕭厲的弟弟蕭楊,想威脅蕭厲自投羅網;第二,的確有人請我去救他,但你不該問我是誰;第三,我和雇主帶著韓嘉逃出來的時候,羅東指揮手下開槍,韓嘉中了流彈。”

  姜曉寧臉色慘白,低聲道:“羅東抓了蕭厲的弟弟,蕭厲沒有去,為什麼韓嘉去了?為什麼……”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來,“他為了蕭厲,連羅東那裡都肯去……他……”

  有些話張娟娟原本並不打算說,那些事情牽涉到太多的人,她寧可這些過往和那些人都塵封在自己的記憶了。可在她眼前,年輕的師弟因為難過,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這個師弟十八歲就被吳慶華帶來接受訓練,很快成長為孫叔叔的左右手,他聰明但不機敏,寡言卻不內向,每個人都對他十分放心。而最後由他一手把孫叔叔送上死路,也可看出他心性堅忍,做事沉得住氣。

  可今天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個激動的、感情用事的、情感激烈的、她完全不認識的姜曉寧:他簡直像是一個表面平靜的、裝滿了強烈情緒的瓶子,而韓嘉就是那個瓶塞。

  這個認知觸動了她心底一處柔軟的角落,她歎口氣:“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既然你找到了韓嘉,卻又跑來找別人問他的情況,可見韓嘉也不肯告訴你……”她看著姜曉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韓嘉離開安全的地方去找羅東,不是為了蕭厲,是為了你。”

  姜曉寧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他仍然帶著那種慘白,那種顫抖看過來,但是神色卻又突然顯得不同。不再是灰敗的神色,眼睛裡像是燒著熾烈的火焰,這火焰像是點著了他整個人,讓他看上去就如同火焰一樣,光芒駭人、破壞力驚人而且勢不可擋。

  達到這樣的效果,只是“為了你”三個字就做到了,她甚至還沒有說具體情況。

  張娟娟再次歎氣,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辛牧然不肯讓姜曉寧知道真相了。瓶子已經打開,強大的情緒沖出禁錮,咆哮著、叫囂著要掠奪,要摧毀的時候,誰能阻止呢?。

 

第十一章 請神容易送神難 A

  

班主任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摸了摸他的頭。

  齊修遠上完數學課要走,他正好看過去,齊修遠對他一笑,伸出了大拇指。

  “姜曉寧,沒想到你這麼厲害。”已經放學了,除了安排他搞值日從來沒跟他說過話的班長兼班花特地繞過來,“三班的鄭雲秀從來都是數學第一,這次被你後來居上,還哭了呢。”

  姜曉寧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裡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那張卷子被他胡亂塞到課桌裡面,鮮紅的140分像是一個得意洋洋的諷刺。

  怎麼就差了9分呢?他出了教室,一邊向校外走一邊陰鬱地想。如果不是最後那道大題粗心,這次滿分都沒有問題,可怎麼偏偏就粗心了?

  這樣想著,竟然一路走出了校門,心裡忽然一動,他站住了。

  他竟然一眼也沒有看父親辦公室的燈光。

  這幾乎是他從進入這個學校以來就養成的習慣。這座學校是完全中學,姜曉寧從初中就在這裡學習,五年來除了特殊情況,每次放學回家他都要回頭去看父親的辦公室。就像是一種賭氣的儀式,又像是某種固執的期待。

  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改了?

  好像就是從韓嘉那裡得到手機那天起,他整個的生活重心都轉移了。他買了SIM卡,手機裡只有韓嘉一個號碼;他處心積慮地要了韓嘉屋子的備用鑰匙,不管韓嘉在不在,每天要在那裡待到半夜才回家;他甚至開始在那間屋子裡放置自己的東西。

  姜曉寧皺著眉頭思考,放學擁擠,不斷有學生從他身邊經過。他被誰撞了一下,好像才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舉步走向車站。

  韓嘉的住所離這裡很遠,他每天要用快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到那裡。

  姜曉寧坐在公車後排,拿出MP3來聽,裡面有韓嘉給他放進去的英文練習。等他到達韓嘉的住所,開門進去,茶几上的果盤裡有新鮮的水果。他無聊地走了兩圈,決定先做作業,書房裡韓嘉早就搬開了辦公桌,新添置了學生用寫字臺,還搭配著護眼檯燈。

  姜曉寧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這一個月以來,韓嘉才是他的家長。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問韓嘉要備用鑰匙的時候,韓嘉的表情就像聽到了什麼可笑的傻話。他以為打個哈哈就能過關,可薑曉甯不達目的不甘休:第二天他放學後就坐了一個小時車過去,在門口給韓嘉打電話,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讓他來開門,而韓嘉照做了。第二天、第三天……當他這樣做了一個星期之後,韓嘉終於把鑰匙交到他手上。

  韓嘉肯定是不情願的,可他什麼也沒說,就在他每天被姜曉寧的電話打斷自己的事情叫來的時候,他也是用最快的速度過來,一點臉色都不敢擺。

  姜曉寧非常受用。他頤指氣使,作威作福,而韓嘉甚至從不在他面前歎氣。

  對了,他們不是家長和孩子,姜曉寧快樂地想,他們更像是債權人和債務人。

  這種想法讓他一路上壓抑的情緒輕鬆了很多,他靜下心來,先做完了數學作業才開始翻別的書。

  快八點的時候,門口傳來鑰匙□鎖孔轉動的聲音。姜曉寧抑制著嘴角的笑意,低頭接著翻書。

  腳步聲向書房走過來,停在門口,然後聽到韓嘉有點無奈的聲音:“吃晚飯了嗎?”

  “沒有。”姜曉寧頭也沒抬。

  “我上午在冰箱裡放了點食材,你不是做飯很好?以後餓了就自己做點吃的。”韓嘉道。

  姜曉寧抬頭瞪他:“我在家也是自己做吃的,我受夠了自己做吃的了!”

  韓嘉靠在門邊,唇邊是寬容的微笑:“我不會做。”然後想了想,“以後我買些現成的飯菜放在冰箱,熱一下就能吃那種,你看行不行?”

  姜曉寧哼了一聲,低頭看書。韓嘉的腳步聲走遠,然後是隱約的說話聲,應該是在打電話叫外賣。

  然後是一片安靜。姜曉寧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有點坐不住,乾脆起身出了書房。

  韓嘉正蹲在冰箱前面,不知道在收拾什麼,他的後背弓成一個弧形,寬鬆的衣料柔軟的覆在上面,勾勒出隱約的腰背曲線。

  姜曉寧轉開視線看別處,沒忍住又轉回去。

  韓嘉已經關上冰箱門,一邊起身一邊看過來,道:“外賣快到了,去洗手。”

  這口氣讓姜曉甯莫名心煩,他哼了一聲,轉身去洗手間。

  開了水龍洗手,一邊到洗手臺上拿香皂,抬眼就看見那裡的一堆瓶瓶罐罐。

  他以前問過韓嘉,“你怎麼這麼多化妝品?”

  韓嘉說:“那不全是化妝品,還有保養皮膚的,保養牙齒的,保養頭髮的,保養眼睛的……”

  姜曉寧不耐煩了:“那不就是化妝品嗎?你弄這麼多這個幹什麼?你看著也不像娘娘腔啊。”

  韓嘉大笑,然後說:“賣車的為什麼要保養車呢?賣花的為什麼要為花做修剪呢?”

  姜曉寧被他的言論噁心到,緩了一會兒才問:“你不是鴇頭嗎?鴇頭自己也賣?”

  韓嘉還是笑,慢慢道:“他們賣是為了錢,我是為了比錢更難賺的東西。”

  有敲門聲,應該是送外賣的到了,姜曉寧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鏡子裡的自己正盯過來,一雙眼睛燃燒著黑色的火,臉上全是不滿。

  這一個月來,他常常在鏡子裡看到這樣的表情,可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到底在不滿什麼。

  不滿韓嘉的無恥?或許因為剛認識就撕破臉的關係,韓嘉從不在他面前掩蓋他的無恥。“出來賣”“拉皮條”這種語言對他殺傷力為零。

  可從心底的某處,姜曉寧並不介意這一點,他甚至暗自慶倖過韓嘉是個這樣的人。因為這讓自己一點壓力都沒有,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對他諷刺挖苦,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怒氣發洩到他身上,同時毫不愧疚。這樣對待一個良心清白的人,是不公平的;可是這樣對待韓嘉,完全可以理解為是他罪有應得。

  而作為一個還債的人,韓嘉做得可圈可點。他從不抱怨,永遠微笑,一直關心,無微不至。

  可姜曉寧還是不滿,甚至更不滿了。

  腳步聲過來,韓嘉敲了敲洗手間的門。

  “姜曉寧,外賣來了。洗了手趕緊過來。”

  聲音平淡沉穩,姜曉寧心裡一緊,轉頭盯著門,仿佛能透過門看到對面的韓嘉一樣。

  就是這種態度,姜曉寧恨恨地想,原來如此,就是這種態度讓人不爽。

  不過是個拉皮條的,不過是個還債的人,憑什麼像家長一樣對他?

  給他提供食物,督促他讀書,韓嘉做了這些事,就以為自己可以用長輩的口氣對他說話了嗎?

  明明是那麼輕佻的人,曾經用誘惑又挑逗的眼神看過他的,曾經把他壓在地上吻上來的,曾經被他壓住之後毫不在意還伸腿勾住他的腰的,什麼時候變成一副良師益友的樣子了?

  再也不曾那樣看著他,表情和聲音全都變得平常,動作規規矩矩,真的把自己當成無辜的人了?他憑什麼?

  姜曉寧回想起剛才看到的景色,那柔軟的布料和隱約的線條……他再次抬眼看向鏡子裡的自己,無法分辨那雙黑色的眼睛裡燃燒的是憤怒,報復還是欲望。

  然後他走過去拉開門,下定決心之後他反而平穩下來,慢慢地、從容地走到客廳。

  韓嘉正背對他站在餐桌旁邊,微彎著腰擺放餐具。

  姜曉寧的視線從他的脖頸一路向下延伸到他的腰際,在他挺翹的臀部停留了片刻又轉而向下盯著他兩腿之間。

  韓嘉毫無所覺,拿起湯勺開始往兩隻碗裡盛湯。

  他剛要把第二隻碗放在桌子上,姜曉寧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腕。

  “姜曉寧?”韓嘉手裡的湯碗滿著,他一時不能放手,只是疑惑地問。

  姜曉寧沒有回答,牢牢掌控著韓嘉的手腕,拇指在他手腕內側的皮膚上摩挲。

  對於韓嘉來說,這已經太過明顯,簡直都不算是暗示。他果斷地鬆手,湯碗落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湯汁濺得哪兒都是。

  與此同時,他揮手甩開姜曉寧。可姜曉寧已經撲上去,把他整個人壓在餐桌上。

  “韓嘉,”他穿著粗氣湊過去,在他耳邊說,“我真的想上你。”

  下一秒他已經被韓嘉的手肘擊中腰側,痛呼一聲放鬆了力道。

  沒來得及反應,韓嘉已經翻過身來,出手推他,冷冷道:“辦不到。”

  居然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姜曉寧大怒,糾纏上去撕扯他的衣服,一邊叫道:“憑什麼?你不就是出來賣的?給誰上不是上,為什麼我就不行?”

  韓嘉身後是餐桌,無法後退,也不回答,只是表情冷漠地抵抗著姜曉寧的進攻。

  姜曉寧拼力也跟他打個平手,心裡突然十分委屈,用力推了韓嘉一把,自己後退一步,沖著他大聲嚷道:“那個要扳倒你的人,你都肯讓他摸,為什麼偏要對我擺譜?”

  韓嘉呼吸急促,警惕地看了姜曉寧一眼,冷冷一笑:“瞧你把自己跟什麼人比?”

  “你又把自己跟什麼人比?啊?”姜曉寧怒氣衝天地問,“你以為你是我爸?是我的老師?你配嗎?”

  韓嘉眼睛閃著寒光,露出一個怒極反笑的挑釁表情,向前傾身盯著姜曉寧。

  他要反擊了,姜曉寧知道,這段時間韓嘉太過體貼以至於姜曉寧都忘了他那張嘴有多狠毒。

  他也盯著韓嘉,準備在他說任何嘲笑的話的時候沖過去,讓他付出代價。

  但是韓嘉的神色卻發生了變化,他盯著姜曉寧的眼睛裡慢慢浮上一層難以言喻的情緒,這讓他看上去攻擊性沒有那麼強了,卻顯得更加憤怒。

  “是,我不配。”他低沉地說,“姜曉寧,你最好牢牢記住,我不配。”

  姜曉寧沒醒過味來,已經被韓嘉抓住衣領,一路拖到門口。

  “喂,你幹什麼?”他掙紮著,卻奇異地不敢用最大的力氣反抗。

  韓嘉一手打開門,幾乎是把他“扔”出去一樣把他趕出門外。

  姜曉寧幾個趔趄,還沒站穩,門已經“砰”的關上了。

  “韓嘉,你開門!你發什麼瘋?!”他沖過去敲門。

  沒有人回應。

  他更大聲地敲門:“你開門,不然我也不走!我就在這裡罵你,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什麼人!”

  門開了。

  姜曉寧的手還停在半空,就看見韓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聲音冰冷:“隨你便,我不怕人知道。拿著你的書包,罵吧。”

  他拎起姜曉寧的書包,劈面就扔過來,姜曉寧連忙伸手接住,韓嘉已經再次把門摔上了。

  他想喊“那我就去告訴我爸!”之類的話來威脅韓嘉,而且他知道那樣絕對會起作用。

  可他確實喊不出來。

  他抱著書包呆呆地站著,不明白韓嘉為什麼都生氣到要趕他走還記得把書包還給他。

  就像之前,韓嘉賠他手機的時候,居然真的考慮到以他的身份應該用什麼樣的手機更合適。那時他親眼看到韓嘉被人隨便輕薄也不生氣,親耳聽到韓嘉無恥的言論,他本該一走了之,可他沒辦法不在意那個手機。那甚至比那些高價的手機更讓他想賴在這個人身邊。

  可韓嘉既然肯這樣照顧他,為什麼不肯讓他上?

  姜曉寧盯著眼前的門發怔,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真的不明白。

 

第十一章 請神容易送神難 B

 

第二天有一場英語測驗,放學後韓嘉留下來刻印卷子。

  他把蠟紙鋪在鐵板上,開始用鐵筆寫題目。正寫到一半,聽到門口有動靜。

  “韓老師,”推開門的是隔壁班上的小班長,也是劉德柱的本家侄子,提著食盒一邊進來一邊說,“我叔叔讓我給您送晚飯。”

  “謝謝你,放在門邊上吧。”韓嘉對他笑了笑。

  小班長放下食盒,看韓嘉在出卷子,不好走近,站在門邊躊躇著沒走。

  韓嘉又寫了一道題,抬眼見他還在,奇怪地問:“你怎麼還不走?”

  小班長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韓老師,聽說您要走了?”

  韓嘉沒有立刻回答,他就馬上露出有點著急的樣子,盯著韓嘉說:“韓老師,您能不能別走?”

  韓嘉放下鐵筆,扭頭看著他說:“我當然不走。”

  “真的?”這孩子明顯不信,“我叔叔也這麼說,可他們都說你要走了,他們說聽見你和校長說的……”他眼圈紅紅的,“韓老師,我們都可傷心了,你教得好,又對我們好,你別走啊……”

  韓嘉笑了:“我真的不走。”

  事實上他是走不了。

  他當初是志願來這裡,並沒有和學校或其他教育部分簽訂協定,自然是想走就能走。但畢竟在這裡教了很久,深知自己一走將會帶來教工和課程安排上的變動,給學校帶來不小的麻煩,所以寫了申請,想要和校長商量商量。

  校長看著他的申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對他說:“學校的情況你也知道,找到你這種水準的老師不容易,這屆又正要畢業……”然後歎口氣道,“我不知道劉德柱說的對不對,可如果你真是因為感情問題想散散心,學校前兩天剛分配了一個到省裡進修的名額,可以出去一年,你看正好你也去學習學習,過一年再回來……”

  韓嘉知道那個名額本來是給劉德柱的,忙說:“校長,我不是想用調離換什麼好處。”最後也只好說,“我不走了。”

  那次談話過去也有半個月了,不想流言居然還在傳播。

  眼前站著的瘦小男孩還悶悶不樂的看著他,應該還是不相信他的話,韓嘉歎口氣,指了指桌子上的卷子說:“我真要走的話,還給你出卷子幹什麼?”

  初中生也不過十三四歲,山裡孩子又淳樸簡單,聽了韓嘉這似是而非的證明,居然真的相信了,馬上顯出開心的樣子,說了句“太好了!”,也不說再見,居然就歡呼著跑走了。

  韓嘉笑著搖搖頭,又忽然愣住,盯著那孩子跑走的背影看了一會兒。

  等他把卷子出完,還得拿油墨滾筒一張張印出來。然後覺得確實餓了,就打開劉德柱送來的食盒,見湯水已經涼了,只好就著熱水吃了兩個餅子,提著食盒慢慢走回家去。

  天色已經慢慢變暗,遠遠就見家門口有道黑影,心跳不覺加快。

  走到近前,果然是姜曉寧,風塵僕僕,也不怕髒地靠在牆上看他,腳邊擺了一地大包小包的東西。

  韓嘉站了站,姜曉寧大概是看他神色不鬱,笑了笑,低聲道:“上次給你帶的東西是不是吃完用完了?我又給你拿了點。本來想放下東西就走,又想著看看你。你……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聲音啞啞的,已經帶上了委屈的味道。韓嘉心裡一痛,垂了垂眼睛,想趕他走卻開不了口。

  他不說話,姜曉寧也沉默了一會兒,低低歎了口氣道:“我好歹遠路來的,讓我進去喝杯水行不行?”

  韓嘉聽他聲音確實都嘶啞了,又見他嘴唇乾幹的,滿臉疲憊之色,不由也是心軟,取鑰匙開了門,幫他拎了兩包東西進了院子。

  姜曉寧進門之後徑直就去了正屋,開了燈就熟門熟路拿了暖壺和韓嘉的杯子給自己倒水,然後也不怕燙,仰頭就喝,整串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像是在這裡住了十幾年一樣。

  韓嘉面無表情看他,終於狠下心來,冷聲道:“喝完水就走吧。不要有下次了。”

  姜曉寧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喝水,忽然停了動作,指著桌子上的東西問他:“上次拿來的枇杷膏怎麼不喝?”

  韓嘉沒回答。姜曉寧又歎口氣,從地下一個大包裡往外拿東西:“這次又給你拿了點,記著喝。還有這些吃的,給你改善伙食用的。還有書,我不太懂這個,不過書店的人說是最新最權威的。”他起身,拿著一個盒子向韓嘉走過來,“上次看你備課的時候總是翻字典,就給你買了個電子詞典,電池充電兩用型的……”

  韓嘉微微皺眉,看著他道:“多少錢?我給你。”

  他預期姜曉寧會因為這句話而被激怒,然後氣衝衝地走開。但他卻像是早有準備,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眼睛裡居然還閃過笑意。

  “你以前也給我買過的。”他走近一步,流暢地說,“你也給我買過很多東西,食物、書、文具、衣服、別的小玩意兒,你帶我聽過演唱會,帶我去過遊樂場……還有……”他眼睛閃亮,像是要說什麼卻最終忍住了,只是問,“韓嘉,你真要跟我算帳,我又該給你多少錢?”

  “那不一樣。”韓嘉簡潔地說。

  “怎麼不一樣?”姜曉寧馬上問,然後走近他,又緩緩地柔聲重複了一遍,“怎麼不一樣?”

  韓嘉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把臉扭開,煩惱地說:“喝了水趕緊走。別讓我說第三遍。”

  姜曉寧盯著他笑起來,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

  韓嘉推他,姜曉寧順勢鬆手,就像抱了一下就滿足了似的,然後慢慢道:“韓嘉,我真高興。我以為你走了。我不怕你走,你走了我也能找到你,可你沒走……韓嘉,我真高興……”

  “我是要走的。”韓嘉冷冷地打斷他,“我都寫好了調離申請,你要不要看看?”

  姜曉寧笑容還在臉上,只是沉默地看著韓嘉。

  韓嘉用力推開他,轉身進了裡屋,開燈在書桌上翻出那張紙,拍在桌子上道:“我是真的想走。姜曉寧,讓我這麼躲你有意思嗎?”

  姜曉寧跟進來,笑容早已消失,低頭看著那張申請,手指輕撫上面的字跡,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問:“怎麼沒走成?”

  “學校不想讓我走。”韓嘉回答。

  姜曉寧還是看著那張紙,像是想記住每個字似的,韓嘉不敢看他的表情,轉開目光低聲道:“我有個學生,今天來問我是不是要走。我教的班多,對他印象不深,如果他不是劉德柱的侄子,我都記不住他叫什麼……可他很怕我要走,他想請求我留下。”他歎口氣,“姜曉寧,你就像他一樣。你只是不想失去熟悉的東西就拼命挽留,根本不管那是不是值得的。”

  姜曉寧沒有說話,他從來就不善於爭吵或辯論,但他的表情倔強,顯然根本不同意韓嘉的觀點。

  “姜曉寧,你這樣做,困擾了我也耽誤你自己。”韓嘉冷硬地說,“為什麼不把我只是當做一個過客就好了?”

  姜曉寧緊緊咬著牙,眉頭也皺起來,像是在組織語言反駁。可最終也只能說:“你不是過客。我不想當你是過客,我也不想……只是你的過客。是不是值得的,也不是你說了就算的。”

  不等韓嘉回答,他冷硬地說了句:“我先走了。”

  隨即轉身回了正屋,慢慢把包裡的東西都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後慢慢把空包都疊起來塞到一個裡面。

  起身走開之前,終於還是走到裡屋門口,對著屋裡的韓嘉道:“學校留你不讓你走,你完全可以不管不顧地走,可你還是沒走,你知道為什麼嗎,韓嘉?”

  韓嘉不帶任何表情地抬頭看他。

  “因為你要負責。”姜曉寧慢慢道,“你參與到學校去,教書、帶學生,就要對他們負責,就不能說走就走。”他的語速快起來,“你參與到我的生活裡來,我們一起……你為我做過那麼多事……你就要對我負責。韓嘉,你不能說走就走,不能就這樣拋棄我。五年前不能,現在也不能。”

  韓嘉的神色變得複雜,姜曉寧深深地看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第十二章 終日打雁,反被雁釺了眼 A

  韓嘉出門的時候,蕭厲從後面叫住他。

  張雪明站在他身邊不知道動地方,蕭厲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識到,跟韓嘉說了聲“韓老闆,我在車裡等你”就轉身走了。

  “你怎麼還留著他?”蕭厲看著張雪明的背影,微皺眉,“一點眼力也沒有,能幫你什麼忙?”

  “我就喜歡這種笨蛋,上回那個倒聰明,賣了我我都沒發現。”韓嘉看著他笑,“找我什麼事?”

  “這幾天當心點,有人說在附近見過羅東的人。”蕭厲想了想道,“讓張雪明回來,你去哪我開車帶你去。”

  韓嘉從眼角看他:“我去賣,你在外面等著?”

  蕭厲愣了一下,韓嘉笑起來:“放心吧,我只走主幹道,絕對不出你的勢力範圍,行了吧?”蕭厲放低聲音:“你也悠著點,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

  “放心,我心裡有數。”韓嘉頓了頓,“再說,我又不是蕭楊,你跟我充什麼大哥啊?”

  提起蕭楊,蕭厲哼了一聲不說話了,韓嘉卻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蕭楊最近怎麼樣了?”

  “還那樣。”蕭厲明顯不願意多說,“那你自己當心,有事馬上聯繫我。”

  他都轉過身去了,韓嘉卻不放過他,追問道:“給他筆錢,別管他不就完了。”

  “那是我弟弟。”蕭厲回答,“我也確實虧欠他。”

  韓嘉盯著他的背影站了一會兒,把“虧欠”兩個字反過來複過去地咀嚼了半天。

  欠錢還錢,欠命還命。蕭厲覺得在弟弟的成長過程中虧欠了當大哥的責任,所以現在拼命彌補。

  他欠姜曉寧的,又能怎麼補償呢?

  一開始只是覺得對不起薑老師,慢慢地才熟悉了姜曉寧。

  他見過很多場面,認識形形□的人,卻從沒見過這麼複雜的孩子。薑曉甯堅強又脆弱,易怒又好哄,有著那麼純淨可愛的氣質,竟然出來做MB,竟然能說出威脅別人的話,做起事情來又衝動暴力得嚇人。

  可他那麼生氣和痛苦的時候,也不肯用刀子傷害他;被他趕出家門,一臉茫然和憤怒,卻乖乖走開,沒有再用薑老師威脅他。

  這麼善良直率的孩子,本該有完美的閃爍著光彩的青春時代。但是薑老師用冷漠傷害了他,而自己用迷藥和暴力傷害了他。

  真的是想要彌補的,傷害已經造成,沒辦法就那麼抹去,而姜曉寧被他因為負罪感而做的一點點付出吸引,一次次找過來——於是他想,好吧,盡我最大的努力,給你你所缺少的關愛,算不算彌補我做過的錯事呢?

  本來只應該煩惱怎麼關心一個青春期的孩子的。韓嘉沒有做父親的經驗,他沒有弟弟妹妹要照顧,他甚至不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對姜曉寧,他只能努力做一些最基礎的事情,提供食物和水,和他聊天,鼓勵他學習和交朋友。但他竟然提出那樣的要求……

  “韓老闆。”張雪明久等他不到,回來找他。

  韓嘉回過神來,看到張雪明就想起還要赴周仕傑的約,深深呼吸一下,他跟在張雪明身後出了錦庭。

  坐到車上就問:“藥帶了沒?”

  “就在後座上。”張雪明邊開車邊說,“韓老闆,以前不是快到的時候才用?”

  “有點晚,一開始會難受。早點喝,只要注意點不被他發現也沒什麼。”韓嘉說著,手伸過去拿過一個瓶子,皺起眉頭,“怎麼兌這麼多?你想給幾個人喝?”

  “我看兌藥那麼麻煩,就想一次兌好,下次省事了。”張雪明有點討好地說,“反正這瓶子是有刻度的,也能掌握每次喝的量。”

  韓嘉難以置信地看他:“這個時間長了會揮發失效的……你知不知道一瓶藥多貴?”

  張雪明被他嚴厲的聲音嚇得瑟縮了一下,開著車不敢看過來,期期艾艾地解釋道:“我不知道,韓老闆,我沒什麼文化,我沒怎麼上過學……”

  “算了,下次記住。我是想找個笨點兒的,可你簡直是蠢。”韓嘉不耐煩地結束了對話,觀察了一下瓶身的刻度,想著少沾一點,就只服用了50ml左右。他準備把剩下的藥隔著車窗倒出去,又覺得實在可惜,想了想,兩三天內應該不會失效,就把瓶蓋蓋上扔回了後座。

  車裡空氣有點悶,韓嘉想開車窗,卻擔心冷風沖淡藥效,靠在椅背上等了一會兒,又開始想姜曉寧。

  從把他趕走到現在已經五天了,姜曉寧再也沒有出現過。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事情了?當時何必反應那麼激烈?好好和他談一談不行嗎?他和薑老師鬧那麼僵,這五天怎麼過的呢?

  手機響起來,韓嘉有些期待地拿出來看,卻是周仕傑的來電。

  “周先生。”他不敢怠慢,馬上接聽,並且道歉,“對不起,我馬上到。”

  “不用來了。”周仕傑慢吞吞地說,“臨時有事,下次再聯繫你。”

  “好。等您聯繫。”韓嘉心裡罵娘,嘴上禮貌周全。

  掛斷電話,對張雪明說:“掉頭,周仕傑今天有事。”

  張雪明哦了一聲,車子在馬路上囂張地拐了一個大弧形,一邊問道:“回錦庭嗎?”

  韓嘉猶豫了一會兒道:“回我的公寓。”

  或許那孩子再也不來了,但總還是想回去看一眼。

  他歎口氣,有些疲憊的靠在車窗上,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聽張雪明說了一聲“到了”。

  他思維有些混亂,總覺得自己還在去往周仕傑住所的路上,伸手在衣兜裡摸索著說:“怎麼搞的,這藥一點效果都沒有。”摸了一會兒,扭頭問張雪明,“藥效沒了,你還有沒有?”

  張雪明覺得納悶,不知道他在問什麼,扭頭看了一眼,見韓嘉眼睛中一層迷蒙的水汽,兩頰是薄薄的紅暈,表情是一種迷茫的不設防,心想什麼藥效沒了,分明是完全發作了。

  韓嘉還在迷迷糊糊翻自己的口袋,覺得一隻手在自己臉上摸著,接著身上一重,嘴唇被什麼人咬住,很快一根舌頭伸進來翻攪。

  周公子可沒有這個習慣,韓嘉頭腦中一根弦繃緊,伸手摸索著,按下了車窗的按鈕。

  車窗放下,窗外的寒氣隨即進來,韓嘉清醒了一些,推開湊過來的張雪明,罵道:“在我身上都他媽敢撿漏,給我滾。”

  張雪明眨著眼看他,沒說話也沒動作,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神變得非常危險。

  韓嘉本來被他擠在車窗上,現在車窗放下,冷風裡面待的時間一長,雖然肢體還有些反應不及,頭腦已經越來越清醒,他面無表情看著張雪明,道:“出去給我買瓶涼水,或者明天離開錦庭,你選。”

  張雪明有點猶豫,看了看他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伸手過去把車窗升了起來。哢噠一聲,車門車窗都被他鎖定了。

  “張雪明!”韓嘉憤怒地叫他的名字。

  張雪明已經從後座拿來那瓶藥湊到他嘴邊,喘息著說:“韓老闆,涼水在這兒。”

  韓嘉又驚又怒,伸手想推拒,卻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唇邊一涼,瓶口已經抵過來,張雪明噴出的熱氣在他耳邊:“韓老闆,我喂你喝水……”

  “這種量,會死人的……”他開口,卻被灌入不少液體。

  “沒事,我知道分寸。”張雪明說。

  誰信,媽的,剛還說自己沒文化不知道怎麼配藥,現在又知道分寸了?

  韓嘉正想著,瓶子已經被拿開,椅背被放平,張雪明跨上來,手已經開始到處亂摸,還“韓老闆”“韓老闆”的叫著,這稱呼似乎讓他無比興奮,韓嘉已經感覺到他的勃 起頂在自己大腿上。

  “張雪明,你這樣做……”韓嘉強撐著說,“不想在錦庭混了?……”

  張雪明笑起來:“韓老闆,你還在意這個?你不回錦庭,要我帶你回來,難道就沒有想法?說起來,你總說我笨,但一直留著我。”張雪明開始氣喘吁吁地解他的腰帶,“是不是看上我了?是不是?”

  “是。”韓嘉軟軟地笑起來,“看上你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看上你什麼?”

  車裡空間狹小,張雪明抬起他一條腿,開始脫自己的褲子,被他的笑容勾得眼睛裡只剩下狂熱:“看上我什麼?”

  韓嘉盯著他,笑得魅惑無比:“我看上你又蠢又卑鄙,還是孬種……”

  張雪明頓了一下,惱羞成怒,還沒完全脫下褲子就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韓嘉被他撞得大幅度挪動,一樣東西掉落到椅子和車門之間。

  張雪明一愣,伸手撿起來,是韓嘉的手機,螢幕亮著,顯示著蕭厲的名字,赫然竟是通話中的狀態。

  他這下大驚失色,手一抖,手機居然又落到車裡。

  韓嘉低低地笑起來:“張雪明,我要是你……我就跑。”

  張雪明看了看他,又低頭看那手機,突然像被燙到了一樣從韓嘉身上挪開,手忙腳亂地穿著衣服,然後推開車門就跑了。

  果然是孬種……

  冷風從開著的車門灌進來,韓嘉剛才就一直掐著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現在被風一吹,覺得好歹能動了,慢慢坐起來,艱難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就推開車門下車。

  張雪明給他灌的藥太多了些,腳步還有點不穩,他把汽車扔在身後,手機也顧不上拿。

  剛才的電話並沒有撥給蕭厲,他只是把家裡的座機設置了“蕭厲”這兩個字,當座機轉入自動答錄的時候,手機自然會顯示通話中的狀態。

  之前去羅東那裡設陷阱的時候,他就這麼設置的,以備不時之需。蕭厲是不會介意,可他總不能每次碰到麻煩就要找蕭厲。

  一步步挪進大樓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都快站不穩了,勉強撐著自己靠在電梯旁邊等,涼涼的牆壁給他幾分慰藉。

  回去就好了,睡一覺,或者沖涼水,就好了……

  他忽然想笑,原來自己這樣的人,已經無恥到極點的人,被別人強迫的時候都不能忍受。那麼姜曉寧呢?他那時有多害怕,多憤怒,多……多噁心?

  所以他那麼恨他,對他說話那麼狠,還要上他。韓嘉學的最好的是物理,他當然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藥物使韓嘉意志薄弱,所以他發誓過要拋棄的良心和負罪感在這時全面出擊,攻城掠地,讓他心裡一陣陣地發緊。

  他開始覺得指尖發麻,身體搖搖欲倒,眼前的景象全都模糊不清。

  一切都是隱約的。電梯隱約響了一聲,裡面隱約沖出來一個人,他的聲音也隱隱約約的,好像在說什麼答錄機,什麼你沒事吧……

  他隱約覺得自己倒下去,倒在一片溫暖的氣息中。

  他好像說了一句對不起,又好像重複了好幾遍,他一直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然後他完全進入了藥物帶給他的舒適的幻境,失去了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

 

第十二章 終日打雁,反被雁釺了眼 B

 

姜曉寧在手術過程中就清醒過來,第一感覺就是肩膀被撕裂了。他只呼痛了一聲,就咬著牙忍住。等到彈片被清除乾淨,開始上藥縫合綁繃帶的時候,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熬到護士把他從手術室推進病房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見病房裡已經有人在等他了。

  此人身材修長,面容白皙,看上去文質彬彬,如同一個普通的白領。姜曉寧一見他就歎口氣,覺得傷口頓時比剛才還要疼痛百倍。

  這個人就是他的師兄辛牧然。當年他剛在孫澤宇身邊臥底的時候,吳慶華就安排了辛牧然照應他,他們兩個甚至曾經合住過一段時間。在自己的工作和照顧師弟上,辛牧然都做得毫無瑕疵,姜曉寧對他又畏又敬。但辛牧然很難讓人親近,一方面是他總是表現出一副“我知道一切情報,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的高傲態度,另一方面是他在工作的時候會表現出一種近乎變態的無情。

  這次差點把任務搞砸,不知又會遭到怎樣的“處理”。

  辛牧然卻不動聲色,一眼也沒看他。等到醫生護士把他安頓好,又陸續走出房間後,才看著薑曉甯,冷冷地說:“出去別說你是我帶出來的,我丟不起這個人。”

  姜曉寧忙開口解釋:“師兄,肯定是你沒讓他們給我上麻醉,疼死我了,你也出氣了吧?這次我真是陰溝裡翻船,沒想到對方——”

  “沒想到?”辛牧然陰沉地打斷他,“這次任務是在外地,人生地不熟,必須等後援,我說了多少次?你不等後援到位就行動不說,Alex明明跟上去了,你為什麼要把他甩掉?”

  “我自己能解決。”姜曉寧回答,“再說貨我也拿到手了……”

  “又把它丟了,挨了一槍才找回來。”辛牧然介面,他的專長就是跟蹤和搞滲透,平時最擅長隱藏情緒,但顯然這事讓他大動肝火,一雙眼睛似乎要射出刀子來,“不要以為最後貨拿回來了我就會放過你,你沒死是命大,那顆子彈稍微偏一點,你死了活該,連累了Alex和我你要怎麼賠?”

  薑曉甯強勁兒上來,皺著眉頭說:“反正我完成任務了,我自己中槍自己掏錢,我沒有造成損失。”

  辛牧然眼睛裡的刀子更鋒利,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姜曉寧,嘴邊露出一個似有似無的笑容。

  姜曉寧一看他笑,心裡竟然不由自主地一震。

  “姜曉甯,”辛牧然語調平平地說,“你真以為能瞞過我?”

  姜曉寧不敢介面,辛牧然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表情裡面甚至有不屑:“你貨都拿到手了,還留著不走,不就是想趁機去打聽羅東的消息?之前甩開Alex,難道不是怕他阻止你?”

  姜曉寧扭開頭不說話,辛牧然的聲音冰涼地從他耳邊傳過:“陸五死的時候羅東就已經不成氣候,到孫澤宇落馬,我們更是把他連根拔起。連抓他都是抓到外省的監獄裡,讓他無親無故沒辦法翻天。你現在居然在做任務的時候去查他的消息,給別人機會趁機狙殺你,差點導致任務失敗,姜曉寧,你真以為我不會收拾你?”

  姜曉寧語塞片刻,就像下定了決心一樣,抬頭看辛牧然,也冷笑起來,“師兄你不是早就‘收拾’我了?如果不是你一直瞞著我,我怎麼會自己去查?”

  辛牧然臉色更陰沉:“我瞞著你什麼?”

  姜曉寧盯著他的眼睛:“當初韓嘉和蕭厲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三個人,他們幾個都被各方人物盯著,所以委託我收拾他們的證件和其他東西,不然吳局長怎麼會知道我這個無名小卒?”他頓了頓,不知因為剛動了手術還是因為想起往事而臉色發白,“他邀請我加入,暗示我扳倒孫澤宇韓嘉就會回來,我同意了。辛師兄,你們既然用他做理由讓我為你們做事,就不該不讓我知道他的事。”

  辛牧然不為所動:“注意你的用詞,你一天不退出,就沒有什麼‘你們’,只有‘我們’。”他低頭看著姜曉寧,“我不管你和吳局長怎麼說的,那跟我沒有關係。韓嘉的事情我的確知道,但我沒有必須要告訴你的義務,你也沒有為了私事調用我的情報網的權利。”說到這裡,他好像更為生氣,臉色就像烏雲密佈的天空,“我辛苦多年發展的線人,不是讓你做私人用途的!”

  姜曉寧頓了頓,才道:“那也不算‘你’的情報網,是‘我們’的,為什麼我不能用?”

  辛牧然顯然都不屑回擊他這句話,只冷冷一笑沒有回答。

  姜曉寧的怒氣一旦上來卻很難平息,繼續指控道:“而且只有我做私人用途了嗎?Alex也用過,阿東也用過,為什麼我就不能用?老四幾乎每天都用警方資料庫解決他的私事,你怎麼從來不管?”

  “因為只有你笨。”辛牧然想都不想地回答。

  姜曉寧頓住,辛牧然繼續道:“Alex因為私事受傷了嗎?阿東影響過工作嗎?老四惹過麻煩嗎?薑曉甯,你連處理工作的能力都沒有還想處理私事?”他冷冷一笑,“追個男人而已,鬧出這麼大陣仗。於秀君的事情本來易如反掌,你偏要跑去勾引她,帶著她去見韓嘉,把事情弄這麼複雜,可結果呢?他吃醋了嗎?”他看著姜曉寧變得難看的臉色,把視線轉開,冷聲道,“平時看著還算對得起吳局長的栽培,一碰到這種事簡直一無是處。”

  總比某些懦夫強,看上別人連說都不敢說,只敢背地裡動手腳。姜曉寧心情複雜地想著,粗聲道:“跟你無關。”

  辛牧然瞥他一眼,冷冷道:“醫藥費你自己掏,給你三天假,從明天開始算。”

  像是懶得再跟他說一句話,他說完後就轉身走開,很快消失在門口。

  姜曉寧心情更複雜了。他已經訂了明天的火車票,去韓嘉那裡再回來,正好就是三天。

  辛牧然對他的行程這麼清楚他並不驚訝,他知道如果有必要,辛牧然會把自己車票上的序號都背出來。

  想到這裡,他忽然升起一股賭氣的想法,估算著辛牧然已經離開醫院,起身就從病床上下來。

  估計在處理傷口的時候T恤就報廢了,姜曉寧只找到自己的外套。好在錢和手機都在外套裡,他就這樣直接把外套披上,一路出了醫院。

  一出醫院就立刻攔了計程車,直奔長途客運站。

  長途客車自然沒有空調列車舒服,好在車次多。

  上了車坐穩,慢慢覺出傷口抽痛。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來保護自己受傷的左肩,然後閉上眼睛休息。

  和辛牧然的對話又回到腦海裡,然後更多的往事一一浮現。

  他想起當年自己瘋了一樣到處尋找韓嘉,突然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讓他幫忙收拾東西。他興奮不已,懷著期待努力做好了他交代的事情,哪知道自己只是在準備他離開自己所用的行李。

  他想起吳慶華帶著憐憫的目光,他說“韓嘉啊?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可如果本城的黑幫肅清了,誰知道呢,他可能就會回來了吧。你想不想幫忙?”

  他想起接近孫澤宇並努力成為他的親信的日子,陷阱一步一步的布好,網慢慢撒下。他以為網住了別人,然後發現自己也泥足深陷。那時吳慶華幾乎不和他直接聯繫,辛師兄冷淡而且常用詭異的眼神看著他,張師姐對他越好他越難過。

  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是怎樣思念著韓嘉。那些日子他有多愛韓嘉,孫澤宇落馬後他就有多恨他。他真心以為韓嘉只是因為危險才離開,真心以為他會回來,以為在自己為他掃除了所有的危險後他會回來。但是他沒有。

  他想起自己現在的生活。為了扳倒孫澤宇他們做了太多違法的事,又忌憚他殘餘的黨系,只好在公安部門之外成為吳慶華的編外手下,有時也做些別的買賣。那不是他真正喜歡的生活,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他想起那些神色永遠警惕謹慎的搭檔們,想起辛師兄的試探和訓斥。他想起自己是怎樣發現生活如此忙碌而空虛,怎樣在生日到來的時候去買醉和痛哭,想起自己怎樣下定決心去尋找韓嘉,想起尋找他時自己內心的掙紮。

  他能怎麼辦呢?他原本是個充滿怒氣和怨氣的男孩,韓嘉愛過他,還教他怎樣被愛,還沒來得及教他怎樣對待分別就拋棄了他。他再也沒辦法前進。他必須找到韓嘉,跟他有個了結,他才能繼續向前走,或許他就能愛上別人。

  他想起再見面後自己無法控制的愛和恨,想起韓嘉的拒絕,韓嘉的無情,韓嘉身上的槍傷和往事中的疑點。他想起自己對自己承認,他根本沒辦法放下韓嘉。

  韓嘉看上去和五年前不同,那又怎樣呢?他也不再是那個懵懂的姜曉寧了。可無論時光如何變化,無論他們各自有了怎樣的際遇,他仍然不想放下,他心裡的某處,早就永遠留給了韓嘉。

  姜曉寧這樣想著,似乎肩上的疼痛就慢慢緩解了,他閉著眼睛養精蓄銳,感覺精神好了很多。

  下了長途客車,他又倒了兩趟車,然後吃了一頓意外好吃的飯。後來實在不願意和別人擠在一起加重自己的傷勢,在舉著牌子招徠生意的黑車中間挑了一輛,報上了韓嘉學校的地址。

  那地方實在偏遠,薑曉甯和司機最後商定的價格十分驚人。司機對這個離譜的價格非常滿意,以至於很殷勤地答應了姜曉寧的要求,跑來跑去借了很多墊子,把車廂佈置得十分舒服。

  姜曉甯在舒適的車廂裡面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到達目的地後簡直就像個沒有受傷的好人了。

  他下了車,跟司機愉快地告別。在昏暗的天色中走向韓嘉的住所。

  遠遠看到燈光,他微微笑著,一邊走一邊把自己的衣服弄皺,鞋子弄髒,頭髮弄亂,想了想,把手伸進領口,把傷口上的繃帶撕扯得亂七八糟。

  然後他敲門,在等待韓嘉過來的時候調整了面部表情,讓自己看上去疲憊、憔悴而且難過。

  門廊燈亮起昏黃的光,韓嘉打開門看過來,他沉默地靠在門邊,只是看著韓嘉的眼睛不說話。

  在那雙眼睛裡忽然閃過驚疑的時候,他才低低地歎口氣,啞著聲音說:“我受傷了。讓我坐一會兒好不好?我就坐一會兒。”

 

第十三章 一腳踏入,萬劫不復 A

 

姜曉寧一開始沒打算趁人之危。實際上,他簡直快嚇死了。

  被韓嘉趕出去後,他又困惑又生氣,簡直不明白韓嘉是怎麼想的。什麼人都可以摸,偏偏不讓他上,這簡直就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他憤憤然地回家,上學,然後又回家,上學,跟自己說再也不來瞧這拉皮條的臉色了。可在家越來越煩悶,在學校越來越無趣,直到有一天放學他不由自主地走向韓嘉住所的方向,他才發狠般地對自己說,不能就這麼放過韓嘉,讓他去白白高興一場。

  姜曉寧還帶著鑰匙,當發現韓嘉沒有換鎖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而當他走進房間,發現茶几上仍然是新鮮水果,書房裡學生用桌的位置也根本沒變的時候,他其實更加困惑,但同時一股奇怪的暖流從他心裡淌過,他忽然覺得心情無比舒暢。

  他快樂地坐在沙發上,拿一個蘋果拋著玩。一邊想,好吧,我可以原諒他,但我還是要做出生氣的樣子,讓他知道拒絕自己是多大的錯誤。

  他想了又想,等了又等,天色都黑下來了,他才聽到了電話響。

  不知道誰打來的,他不敢隨便接聽,電話自己轉了答錄機。

  聽到的內容簡直讓姜曉寧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不及細想,他幾乎就像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樣向門口沖去,然後又迅速折回來,到廚房拿了一把刀才又飛奔而出。

  電梯裡的時間似乎格外緩慢,姜曉寧緊緊握著刀,指節都開始發疼。

  電梯還沒有全打開的時候,他就想從門縫裡擠出去。然後他看見韓嘉正靠在電梯旁邊的牆上,眼神朦朧地看著他。

  他沖過去,一邊喊著:“我聽到答錄機就下來了,你沒事吧?”

  韓嘉軟軟地倒下來那一瞬間,他全身的血都要涼了。

  他接住韓嘉,手忙腳亂地檢查著他身上有沒有外傷,慌慌張張地想要打電話報警,或者叫救護車。但是他把手機落在了樓上,也找不到韓嘉的手機。

  他快要哭出來了,想要抱著韓嘉出去求援。這時他聽到韓嘉對他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你怎麼了?哪裡難受?”他驚慌地問。

  韓嘉眼神迷離,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喃喃地說:“對不起……薑曉……對不起……”

  現在說這個幹什麼?姜曉寧又難過又緊張,問他:“我背你去醫院,好不好?”

  韓嘉明明已經意識不清了,仍固執地重複著對不起,間或低聲道:“藥……下藥很難過……對不起,對不起……”

  姜曉寧這才稍微清醒一點,他把韓嘉背起來,謹慎地向四周看了看,又把他背回電梯裡。

  原來他是被下了藥,怪不得要說對不起……哼,你也知道難過嗎?姜曉寧百般滋味都到心頭,一時竟發起呆來,電梯門開了又關,快合上的時候他才發現,連忙按下了開門按鈕。

  他下樓的時候很著急,韓嘉的房門還開著。姜曉寧把他背進去,因為心裡多少還帶著一點氣,所以也不顧韓嘉舒服不舒服,大步移動到他的臥室,把他重重扔到床上。

  也不管他發出難受的呻吟,姜曉寧轉身就去鎖上外門,這才走到洗手間,用涼水沾濕毛巾,回到臥室打開燈,檢查韓嘉的情況。

  等看清韓嘉的樣子,姜曉寧徹徹底底地呆在原地,根本無法轉開眼睛。

  韓嘉被張雪明上下其手,又被姜曉寧到處檢查了一遍,早已經衣衫不整,淩亂的布料間隱現光裸的肌膚,因為藥力的關係,還泛著近乎粉紅的顏色。

  燈打開的時候,因為強光的刺激,韓嘉難受地呻吟著,想要伸手捂住眼睛,又想轉開頭把眼睛藏在陰影裡,但他全身乏力,這樣簡單的兩個動作也無法完成,輕微的扭動看上去更像是引誘。

  姜曉寧只覺得全身發熱,明明知道應該幫他解除痛苦,雙腳卻像生了根,根本無法走動一步,眼睛直直地盯著韓嘉魅惑的姿態,口乾舌燥。

  韓嘉臉色酡紅,呼吸慢慢急促起來,姜曉寧的目光膠著在他微微開啟的唇間。那雙唇形狀誘人,隨著呼吸而有著不易察覺地翕動,每一次翕動,都蠱惑著姜曉寧去碰觸。

  姜曉寧情不自禁地一步步湊過去,鬼使神差般地,他把浸了涼水的毛巾在韓嘉的雙唇上蹭動著,看那變作嫣紅的唇色又添了一層水意。

  韓嘉被涼意所驚動,居然慢慢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下面,是渙散而潤澤的黑色。

  他這樣根本無法對準焦距,但卻像感應到了姜曉寧的存在,歎息般地,低啞而破碎地呢喃著:“……寧……對不起……”

  想要佔有的物件就在眼前玉體橫陳,低聲呻吟著自己名字的單字如同愛語,姜曉寧何曾受過這樣的刺激?

  他丟開手裡的毛巾,翻身跨坐在韓嘉身上,呼吸粗重地剝著他的衣服,韓嘉毫無意識,低低喘息著任他動作。

  姜曉寧扯開他的襯衫,又把他的褲子和內褲一起脫到腳踝,空氣微涼,韓嘉若有所覺,手腳輕動,像是想要蜷起身體。

  姜曉寧把他摁住,韓嘉的掙紮毫無用處,在他的欲望面前反而有火上澆油的作用,姜曉寧早在夢裡把韓嘉壓倒過許多次了,但是再瘋狂的性幻想,也不及眼前的實景令人血脈賁張。他不能再等,難耐地喘息著,稍稍起身,把韓嘉翻了過去。

  韓嘉發出不知是抗拒還是享受的低吟,姜曉寧一隻手滑到他兩腿之間,一隻手推開他的襯衫,露出他的脊背。

  然後他停了手。

  頭腦一片空白。

  臥室光線溫暖,床單顏色柔和,韓嘉肌膚如玉,破壞一切的是他背上的傷痕。

  縱橫交錯的傷疤足有六七道,佈滿韓嘉白皙的背部,看上去是舊傷,深的地方還有縫線的痕跡,淺的地方是一種古怪的光滑。明顯看出是有人想用利器在他背上刻一個字。最長的一道破壞了那人的計畫,它從左側腰間貫穿到右側肋底,而傷痕從右至左漸細漸輕,顯然是在刻這一筆的時候被人從右側阻止,卻留下了最長的印記。

  姜曉寧目瞪口呆,一股涼意從他的心口向外輻射,讓他全身僵硬。

  他沒辦法繼續下去,幾乎是狼狽的,他從韓嘉身上下來,並且差點從床上摔到地板上。

  他倒退著,然後轉身跑到洗手間,先是用涼水潑臉,然後脫掉衣服打開涼水沒頭沒腦地沖了一氣。

  冷靜下來之後,他才穿好衣物,打了一盆水來到臥室,用毛巾細細為韓嘉擦身,卻不敢再多看一眼。

  韓嘉攝入的藥量顯然比他的要多很多,涼水都轉溫了,他也凍得開始發抖,卻仍不見清醒,只是安靜了許多,不久竟沉沉睡去。

  薑曉甯給他蓋上一張薄毯,收拾好了水盆和毛巾。自己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想了很久,才慢慢走到臥室,坐到床邊。

  韓嘉緊緊閉著眼睛,臉色已經變得有些蒼白,兩排睫毛顯得又黑又密,燈光下竟然有一種無助的美感。

  姜曉寧看了一會兒,慢慢伸手到他後背的位置,最終也沒有掀開薄毯,隔著毯子安撫了兩下,無法再忍受,轉身就跑出臥室。

  他在客廳走了幾個來回,平生第一次,想要給父親打個電話彙報行蹤。但他知道父親並不會在意,於是他最後也只是坐在沙發上,盯著茶几上的果盤發呆。

  他的心被深深地觸動著,年輕的心靈總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總以為自己已經遭受了最可怕的苦難,當他發現在他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的無法掌控的世界,發現在他的恐懼之外,有同樣恐懼著的心,發現世界上有另外的、更深重的痛苦、傷害和罪,他無法不為之戰慄。

  那景象無法從他腦海中抹去,韓嘉背上交錯的傷疤如此猙獰、醜陋,宣示著惡意,毫不憐憫。

  那是一個“賤”字。

  韓嘉在他心中的印象太過根深蒂固,看到這字的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這是某種變態的、噁心的、在錦庭那種地方流行的性 愛情趣。但那筆劃的扭曲顯示了韓嘉當時的掙紮和反抗,傷口有多嚴重才這麼多年也無法褪去?姜曉寧那時低頭看去,仿佛還能看到淋漓的鮮血——那絕不是你情我願的事。

  姜曉寧無法停止瘋狂的念頭,那個字,那滿含鄙夷和欺淩的評價,冰冷而惡毒的宣判,來自怎樣的一段過往?

  誰這樣毫無顧忌地毀壞他?誰要給他留下這麼恥辱的印記?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起,韓嘉背負了這樣的代價?

  姜曉甯的胳膊支在腿上,臉埋在雙手中,全身發冷。他忽然意識到,父親最優秀的弟子,念念不忘的得意門生,搖身一變而成為毫無廉恥、百媚橫生的鴇頭,他竟然從沒追究過為什麼。他認定韓嘉天生無恥,可韓嘉用那麼追懷的語氣談及父親,他竟刻意忽略了。他找到韓嘉本是為了報復,即使後來他們的相處模式越來越和睦,即使他對韓嘉的想法越來越多,他也從來不想知道,擁有著同齡人羡慕的才華、光明的未來、無限的可能性的少年,怎樣一點一點拋棄了榮耀和夢想?

  但是現在,他很想知道。他已經見過那麼多樣的韓嘉,或放浪,或疏離,或媚惑,或淩厲,或寬容,或陰狠……可是不夠,這個契機讓姜曉寧看明白了自己的內心,那不夠,他想看到更多的韓嘉,更真實的韓嘉,更早的韓嘉,哪怕是破敗的韓嘉、晦暗的韓嘉、令人失望的韓嘉,他只是想看到別人都看不到的韓嘉。

 

第十三章 一腳踏入,萬劫不復 B

 

就像是預兆,韓嘉從下午開始,就有點心神不寧。

  這天是星期六,他備了課,洗了幾件衣服,又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還是覺得心像是掛在半空,飄飄悠悠落不到實處。

  很是坐立不安了一會兒,他就出門到劉德柱家。劉德柱已經去參加省裡的進修班了,只有劉奶奶一個人在家。韓嘉幫她打掃了院子,準備了晚飯,又跟老人家聊了一會兒。這樣忙起來,才稍稍有些定心似的。

  吃了晚飯才回去,一樣的冷清的燈光,一樣的空空的牆壁,幾年來住慣了的地方不知為什麼總讓他覺得不對勁。

  就是在這樣的莫名不安中,他聽到了敲門聲。

  他之前想過,姜曉寧再來,就硬著心腸把門在他面前關上。可這個計畫在一開始就被打亂了。

  姜曉寧這次沒有提著大包小包,只是靠在牆上看他,神情有點委頓,聲音低低的還有點啞,顯得疲憊且脆弱。

  “我受傷了。讓我坐一會兒好不好?我就坐一會兒。”

  別說把門在他面前關上了,韓嘉根本都說不出話來,他退了一步側開身,給姜曉寧讓出路來。

  姜曉寧慢慢走進來,韓嘉去關院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屏著呼吸。

  他跟在姜曉寧身後進了正屋,又進了裡屋。姜曉寧沒有回頭,逕自站在燈下脫掉了夾克。

  薄夾克裡面沒有裡衣,染血的繃帶一下子就進入了韓嘉的視線,他像被釘在地上,直直地看著那鮮紅色,覺得一股冷意開始從指尖蔓延到全身。

  姜曉寧檢查了一下,好像有點苦惱地說:“怎麼亂七八糟的?”然後回頭對韓嘉道,“能幫我重新包紮一下嗎?我自己不太方便。”

  韓嘉還在怔忡,聽姜曉寧這麼說才想起去拿醫藥箱。他走到正屋,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勉強做到腳步平穩,表情平靜。

  然後他回來給姜曉寧拆繃帶,清潔傷口,重新包紮,硬生生撐出一幅冷靜的樣子,看到姜曉寧明顯是新縫合的傷口時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曉寧倒像是並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是微微低著頭,眼睛盯著他的手指看。然後向前湊近他,低聲道:“你倒是很熟練。”

  五年的時間讓姜曉寧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肩膀寬厚,胸膛堅實,向前傾身時韓嘉覺出了從沒想過會在他身上出現的壓迫感。

  氣息也完全不同,鮮血、汗水、塵土和著他自身的暖熱,強烈地包圍過來,韓嘉本來只是不安,現在只覺得手指都要微微抖起來了。

  他向後微微退開,一時找不到什麼話來掩飾情緒,只好毫無起伏地回答:“以前總是幫蕭厲處理傷口。”

  如果是五年前,提到蕭厲總會激怒姜曉寧,他就是這麼情緒化。然後他會生氣,會不忿,甚至會發火,最後就會被成功地轉移注意力。可是現在他沒有表現出韓嘉預期的任何情緒,只是很自然地介面道:“他們和我們,受傷都是常事。”頓了頓,又在韓嘉耳邊放慢聲音,歎息般地說,“到最後他全身而退,不知道我有沒有這種運氣……”

  韓嘉沒有回答,手下動作卻不小心大了些,姜曉寧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

  他忙停了手,姜曉寧卻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聲讓韓嘉心裡更煩悶,他無法擾亂姜曉寧,被擾亂的那個反而是他自己。

  他垂下視線,手上動作不停,用剪刀剪斷紗布,利索地打結,剛要站起來,就被姜曉寧拉住手。

  “去哪兒?”

  他看著桌子上的藥箱:“收拾一下。”

  姜曉寧沉默了一下,握著他手腕的手緊了緊,低啞地說:“你不問我?”

  韓嘉當然想問他,而且想揍他一頓,然後拎著他的衣領,質問他到底做了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質問他為什麼要為了試探別人而傷害自己,質問他值不值得。

  是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知道姜曉寧是故意的。姜曉寧一向這樣,五年前他為了獲得薑老師的關愛,一度常常曠課,等曠課不再起作用的時候,他就翹課,翹課不管用,就夜不歸宿、做MB、跟拉皮條的鬼混。

  而他現在的表現和那時如出一轍。被拒絕,就不遠千里來看他,再被拒絕,就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還被拒絕,就讓自己受傷……

  他從不用別的做籌碼,他永遠都拿自己在賭。

  地上還散落著淩亂的繃帶,上面的血色讓韓嘉覺得自己真是愚蠢。他怎麼能以為薑曉甯只是普通的任性?在看重的事情上,薑曉甯從來就這麼孤注一擲,贏就贏得徹底,輸就把自己都豁出去。

  而韓嘉簡直被這種勁頭幹擾得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出牌,他不能讓姜曉寧贏,可他也無法承受姜曉寧一次次加大籌碼。這次是受傷,下次又是什麼?到時候無法承受的到底是姜曉寧還是他?

  長久的沉默讓姜曉寧歎息,他松了手,站起來輕輕說道:“我先走了。”一邊穿上夾克一邊又過來道,“下次再來看你。”

  韓嘉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那一瞬間心已經亂成一團麻,腦子就像是不轉了一樣。

  他根本動不了。眼前似乎仍然是姜曉寧的傷口,耳邊是一片嗡嗡的吵鬧。

  他該怎麼做?他是不是該就這樣讓姜曉寧離開,放任這個根本沒長大的傢夥因為自己的原因繼續任性?或者他該流淚,用最可憐的表情祈求他不要再彼此打擾?可難道他要去挽留他,然後讓所有人的心都再也得不到平靜?

  無數個念頭在他頭腦中閃過,每一個都要把他逼到絕境。

  姜曉寧都已經推門出去了,他還僵立在原地。

  他就這樣僵硬地站了一晚上。

  天色濛濛亮的時候,村東的公雞遠遠地叫起來了,晨光從視窗漫過來,他才像突然驚醒一樣抬起頭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天是星期天,他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收拾東西。

  下午的時候他來到了校長家。

  “我知道學校最近師資緊張,可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辦……”他懇求道,“我不是要調離,我只是想請假。”

  校長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同意了。

  “你臉色太差了,這一段時間我也看出你心裡有事。假我批准了,回頭我和蘇老師把你的課分了,你以前也沒少替我們代課啊。”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年輕人不要這麼垂頭喪氣的,什麼坎兒過不去呢?”

  就這樣,他甚至沒跟別的同事打招呼,就帶著極少的行李一路走到鄉裡,然後又搭乘客車到了市鎮,又連夜換乘車到了這個城市,並且在火車站買到了車票。

  在登上火車的那一刻他其實有點猶豫。即使在找到座位坐好後,他都有起身離開的衝動。

  最終他低下頭,手指在車票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字上摩挲著。

  那座城市的名字曾經比什麼都親切,他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在那裡拼搏和墮落,大笑和冷笑,愛和背叛,最終他逃離了那裡,只能在偶爾的夢中憎恨同時思念著它。

  他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用回去了,他發過誓的。他一度堅信自己將會在這個更簡單、更平靜的地方度過自己剩下的人生,生活中全是學生和課本,多年之後他連粉筆都拿不動的時候,他將默念著這座城市的名字閉上雙眼。

  他從沒想過還要回去,去違背諾言,去見那些許諾不再見面的人,去重拾那些恍如隔世的過往。

  邁出這一步,似乎比當初邁進錦庭還要艱難,畢竟那時候他清楚地知道等著他的是什麼,而現在,他心裡實在沒底。

  兩夜一天沒合眼使他精疲力竭,已經快要僵住的思維中卻有一個念頭空前地清晰起來。

  他不能允許自己膽怯,不能允許那段荒唐而混亂的往事耗盡自己的勇氣和意志。

  他要去做這件事,而且決不後退。

  因為他是韓嘉,是物理和數學總是全年級第一的韓嘉,是錦庭的花花公子韓嘉,他是姜曉寧愛過的韓嘉。

 

第十四章 凡事留一線,月後好相見 A

 

韓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昨天吞下去的藥劑實在是有些超量,他覺得頭還有點暈,渾身不舒服。趴在床上不願睜開眼睛,只是翻了個身,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

  手臂剛伸出去,就碰到什麼溫熱的物體,觸感明顯是人體。

  他僵住,昨天的記憶就像潮水一樣湧進腦海,猛地倒吸一口涼氣,他睜開眼睛。

  姜曉寧盤腿坐在床的一邊,腿上還像模像樣地放著一本書,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韓嘉的手碰到的就是他露在運動短褲外面的小腿。

  這場景實在是大出意料,韓嘉盯著薑曉甯一時無法反應,手放在他身上也忘了拿回來。

  姜曉寧看上去倒沒有介意這一點,低頭看著他,口氣涼涼的:“你緊張什麼?”

  韓嘉才想起拿回自己的手,緩了緩神,一邊翻身坐起一邊問:“你怎麼在這兒?”

  姜曉寧的臉色馬上緩和了不少:“你不記得了?你以為是誰?”

  韓嘉起身到一半,赫然發現自己□,動作頓了頓,轉頭看姜曉寧。

  姜曉寧馬上露出生氣的樣子,硬邦邦地說:“我沒動你!”

  韓嘉看著他憤憤然地瞪圓了眼的樣子,不由自主就笑出來:“我知道。”語氣也溫和起來,“昨天你扶我上來的?”

  姜曉寧點頭,然後迅速補充道:“我背你上來的。”

  “還一直照顧我吧?是不是還跟學校請假了?”韓嘉想了想,伸手過去揉了揉姜曉寧的頭髮,盯著他的眼睛微笑,“謝謝你。”

  姜曉寧的表情非常奇怪,他眼睛裡面還有不服氣的神采,好像隨時要把韓嘉揉他頭髮的手打開,可是眼神又亮亮的,好像很高興。

  最後這少年很不自在地僵坐著,眼睛往別處掃了一眼又看回來,突兀地問:“昨天怎麼回事?”

  “你還是別問的好。”韓嘉笑了笑,收回手。看了姜曉寧一眼,裹著床單下地,赤腳走到衣櫃前翻衣服。

  姜曉寧哼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在他身後不屑地說:“擺什麼譜?我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你的事情我也要知道。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別忘了你欠我的。”

  韓嘉已經套上長褲,正往身上披一件襯衫,聞言笑道:“是,你昨天還救我一命,我欠你的更多了。”他一邊扣著扣子,一邊看過來,簡單地說,“有個傢夥給我下藥,我把他嚇跑了,沒了。還想知道什麼?”

  姜曉寧皺起眉頭問:“是那個摸你的人嗎?”

  他認真思索的樣子看在韓嘉眼裡十分可愛,以至他居然為此有一瞬間的恍神,才垂下視線道:“摸我的人多了,你指的哪一個?”

  姜曉寧馬上就生氣了,聲音也提高了不少:“你怎麼這麼……這麼……你就是這麼不,不……你就是這樣,才會招惹別人給你下藥!”

  仔細想想,這話其實有點傷人,可姜曉寧怒衝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也被人下過藥。再加上他這句話說得結結巴巴的,韓嘉琢磨著他本來想說“不要臉”還是“不檢點”還是別的什麼,不由又要笑出來,怕把姜曉寧笑得更暴躁,於是掩飾地蹲下身,把剛才扔到地上的床單撿起來。

  他不說話,姜曉寧也不說話了,沉默片刻,等他抱著床單要拿出去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急急地解釋說:“我沒想那麼說的……韓嘉,你是不是覺得我像那個人一樣,只想欺負你?”不等韓嘉回答,又道,“我還給你做了飯……你,你別難過……”

  韓嘉抱著床單,站在原地看他,那些想笑的念頭全都消失不見了,他看著姜曉寧微微皺起的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忐忑而又逞強的表情,忽然覺得移不開眼睛。

  姜曉寧等待著他的回答而他還在發呆,房間裡一時之間是奇異的安靜。

  打破這安靜的是手機的音樂聲。

  韓嘉回過神來,循聲走到客廳,看到他的手機被放在茶几上。

  他拿起來看,居然是周國樹的來電。算算他們也很有一段時間沒聯繫了,韓嘉不知他來意,把手機放在耳邊,謹慎地喂了一聲。

  “韓嘉,你沒事吧?我給你打了好幾通電話了……”周國樹的聲音好像松了一口氣。

  韓嘉皺起眉頭,不知道他在問什麼。

  周國樹的聲音變得有些不確定:“你怎麼不說話?你在哪兒?”

  “在住的地方。”韓嘉含糊地說,然後把聲音放軟,“你好久不聯繫我了……想我了?”

  周國樹安靜了兩秒鐘,聲音有點尷尬:“你沒事就好,那個……昨天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張雪明也是糊塗……好在你沒事,我已經教訓過他了。韓嘉……唉,你看我面子放他一馬?”

  這是什麼狀況?韓嘉有點反應不過來。兩個月前周國樹還根本不知道張雪明的名字,現在居然為他求情?

  他的沉默讓周國樹的聲音更尷尬:“韓嘉,你看這幾次你陪著仕傑,仕傑就不太願意我再找你……我現在找那個男孩子,還是張雪明介紹過來的,這次張雪明知道闖禍,求到他那裡……”

  這個王八蛋居然背著他撈外快?還想另立山頭不成?韓嘉心裡問候著張雪明的祖輩們,一邊語氣失落地說:“我明白了,周局長有了新歡,怕委屈他,不怕委屈我……”

  周國樹忙道:“我知道你委屈了,你們兩個我都疼……張雪明這小子確實不地道,我替你教訓過他了,何況這次他自己攬生意被你知道,財路肯定也斷了。你要是覺得不解氣,揍他一頓也行,只要別趕盡殺絕……按說你們內部的事我不便插手,這次就算我欠你個人情……”

  韓嘉聽他說到這份上,已經知道這老東西肯定是被新歡迷住了,非要保張雪明不可。話風馬上轉了回來,軟軟道:“那你可要記得,我這可是為了你。”

  周國樹大悅,連連保證領情,不但甜言蜜語,還許諾若干好處,韓嘉強撐著跟他撒嬌幾句,才掛了電話。

  按下結束通話鍵,韓嘉冷笑一聲,坐在沙發上。抬頭看時,就見姜曉寧站在臥室門口看著他,眉頭皺得緊緊的。

  韓嘉在心裡歎口氣,對姜曉寧晃了晃手機道:“你幫我拿上來的?”

  姜曉寧走過來,站在沙發邊看他:“你睡了,我就想下去看看出什麼事,就見你車門還開著……剛才那是誰?”

  韓嘉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姜曉寧看,看得他都有點發毛了,才低聲問:“你昨天……看到我後背了?”

  姜曉寧愣了一下,點點頭。

  韓嘉向後靠在沙發上,繼續問道:“是不是特別同情我?”

  姜曉寧沒說話。

  韓嘉笑起來:“所以今天對我這麼好嗎?還怕我以為你欺負我?”他的語氣不由自主變得溫柔,“姜曉寧,我不會那麼想的。是我先對不起你,你還肯幫我忙,照顧我,我只會覺得你心地很好,很善良。”姜曉寧睜大眼睛看著他,臉都有點紅了,韓嘉看著他,慢慢補充道,“就像你爸爸一樣。”

  這句話不知怎麼惹惱了姜曉寧,他的臉色馬上沉下來,這種什麼都寫在臉上的脾氣讓韓嘉的笑容變大,不等姜曉寧說話,他就繼續說道:“你這麼好的孩子不該跟我混在一起,你應該和跟你一樣好的人來往——”

  “我不是孩子!而且我跟誰來往不用你教!”姜曉寧怒形於色,“你別想躲開我!我……我可有你的把柄你別忘了!”

  韓嘉就連看著他暴跳如雷、叫囂不休的樣子都覺得愉快,等他發完火,才悠然道:“我沒說要躲開你啊。”

  姜曉寧一愣:“你……你不是說……”

  韓嘉看著他:“你脾氣很差,我早就領教了,還能忍受;你性子很急,說話又沖,我倒覺得還算可愛;你有時候不喜歡回家,我這裡條件還算舒適;你是學生,我會鼓勵你學習,給你提供一切你需要的東西。”他微笑著,“姜曉寧,我不是什麼好人,我欠你兩次。你不需要同情我,不需要給我做飯對我好,更不需要跟我‘來往’,你只要把我當成……”他偏著頭想了想,“傭人,保姆,房東,甚至贊助商都可以。”

  他站起來,向姜曉寧伸出手:“現在我把話說開,除了跟上床有關的事情,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以後我們就這樣相處,好不好?”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姜曉寧一直瞪著他,表情從一臉怒色變成窘迫,好像被表白了一樣漲紅了臉,又轉為不相信和不甘心,最後又稍稍有些尷尬。

  韓嘉還伸著手等他的答案,姜曉寧卻退了一步,低下頭想了半天,才抬眼看著他道:“你這是要報恩嗎?”

  韓嘉又笑起來:“還有贖罪,你不是一直這麼想的?”

  姜曉甯沒有理會這茬,固執地看著他,求證道:“是報我的恩,不是報我爸的恩,對吧?”

  韓嘉收了笑容,嚴肅道:“對。”

  姜曉寧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你要把我放在第一位,誰都沒有我重要。”

  韓嘉看著他嚴肅的樣子,也正色說:“好。”

  姜曉寧不說話了,韓嘉看著他問:“沒有別的要求了?比如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

  他本意是想逗逗薑曉甯,可是姜曉寧看著他,眼神無比堅定:“沒有,就這一個要求。”

  說完好像怕韓嘉後悔一樣,上前一步握住他還停在空中的手,一直看到他眼睛裡面去。

  “那你就要記得,我最重要,比我爸都重要,比你所有的情人都重要。”

 

第十四章 凡事留一線,月後好相見 B

 

從姜曉甯第一次叫辛牧然“師兄”以來,就極少見到此人流露出普通人類的情緒,即使在他發怒的時候,這人的臉上也基本是一片平靜。

  可是最近,薑曉甯卻發現辛牧然身上平穩的氣質開始有了波動,他似乎比平時更陰沉,也時時顯得心浮氣躁。

  比如現在,他推門進去的時候,就見辛牧然坐在窗邊桌前,面無表情地盯著筆記本螢幕,周身圍繞著一圈低氣壓。然後辛牧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變得更冷。

  “辛師兄,你找我?”姜曉寧心情卻不錯,微笑著問。

  辛牧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帶傷旅遊回來了?”

  姜曉寧笑容更大。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一想到這次出遠門的收穫,他就忍不住。他故意暴露自己的傷口,暗示韓嘉自己處於風險之中,離開的時候語氣沮喪,這一切讓韓嘉的臉色變白、表情難過,讓他收斂了冷言冷語而陷入沉默。

  看到韓嘉這樣子,姜曉寧的心情矛盾又微妙,一邊心疼著,幾乎就要把他擁在懷裡向他道歉,一邊又無比飄飄然,感覺到五年來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滿足。

  他就知道,韓嘉不可能無動於衷。只要他開始動搖,一切都是值得的。或許下一次,韓嘉就會留住他,向他道歉,親吻他,許諾重新回到他身邊。或許就在現在,韓嘉已經後悔了……

  想到這些,不,甚至只是想到韓嘉的名字,薑曉甯就根本沒辦法克制自己的笑意。

  辛牧然似乎覺得他的表情很刺眼,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口氣極為不悅:“看來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姜曉寧看他表情,似乎事情不小,忙問道:“我們出事了?”

  辛牧然冷冷地瞥他一眼:“除了你,還有誰能出事?”

  姜曉寧被他噎了一下,收了笑容道:“我?”

  辛牧然好像懶得再看他,目光調到窗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打,好像在考慮怎麼跟他開口,最後只是說:“於秀君那件任務,你做得很不好。”

  “那個任務不是已經交差了?”薑曉甯不解,“於秀君已經閉嘴了。”

  辛牧然眼神淩厲地看過來,慢慢道:“于秀君像牛皮糖一樣粘上吳局長,想要挖他的□,她在本城到處打聽調查,動靜大得幾乎驚動省裡。吳局長本人不勝其煩,可這事他們不好出面,就把任務交給了我們。這本來是簡單到極點的事情,”辛牧然幾乎是不屑地掃了他一眼,質問道,“姜曉寧,我把任務分給你的時候,怎麼說的?”

  姜曉寧回答道:“你說,她就是個到處找縫鑽的記者,不可能完全清白,找到可以威脅她的東西,讓她老實點。”

  辛牧然語氣像是在審訊:“你又是怎麼做的?”

  姜曉寧皺起眉頭,聲音緊繃:“我接近到她身邊,調查出她確實有破綻,我們可利用的東西就在她筆記本裡,然後——”

  “然後你做了完全沒必要的事。”辛牧然寒著聲音打斷他,“你只需要找機會把檔弄出來就可以了,你已經很接近她,這事實在是容易。可那時你自己已經查到了韓嘉的消息,你不說自己直接去找人,偏偏要給於秀君和韓嘉下套。先用韓嘉引起她的興趣,轉移她的注意力,再用於秀君去試探韓嘉,姜曉寧,你長腦子用來吃麵條的?還想學人家玩謀略?”辛牧然眯起眼睛看姜曉寧,“你把私事牽涉到任務裡面去,就那麼自信自己不會把兩樣都搞砸?”

  姜曉寧反駁道:“我請示了吳局長的,他沒反對!”

  辛牧然安靜了幾秒鐘,然後冷冰冰地開口:“你繞過我,越級跟吳局長請示這件事,我現在先不追究。”

  姜曉寧很不服氣,沉下聲音道:“我不繞過你,你會讓我去找韓嘉嗎?”

  辛牧然臉色微變,盯著他道:“這跟你無關,跟工作有關。會對工作有危害的事情,我自然不會答應。”不等姜曉寧回答,他又回到剛才的話題,“我不知道你怎麼請示吳局長的,但如果吳局長知道你會辦砸,我恐怕他一開始就會反對到底。”

  姜曉寧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說到底,我到底怎麼搞砸了?”

  辛牧然的表情甚至像是憐憫,他沒有說話,只是把面前的筆記本換了個方向,螢幕對著姜曉寧。

  姜曉寧看他一眼,滿懷疑慮地走過去,剛到近前,就皺起眉頭:“你入侵我的郵箱?”

  辛牧然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淡淡道:“只是以防萬一。”

  姜曉寧怒視他:“你調查每個人的隱私,還是只防我的萬一?”

  辛牧然絲毫沒有流露愧疚或者不自在的表情,他看上去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只有你的行動可能會影響工作。而且,事情證明我的看法是對的。”他用下巴指著電腦,“有工夫跟我爭論隱私權,不如先看看你捅的簍子。”

  姜曉寧狠狠瞪他一眼,俯身去檢查自己的郵箱。

  他這個郵箱是工作專用,郵件基本上都和任務有關,也有一些工作上遇到的人和他互通資訊。最新一封郵件居然是來自於秀君,題目是“看一下”。

  為方便聯繫,姜曉寧之前曾經將這個郵箱位址告訴於秀君,雖然他得到於秀君的秘密檔之後不久就和她徹底攤牌,但收到她的郵件也不足為奇。可是辛牧然的態度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看著郵件,總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於是他重新抬頭看辛牧然,想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一點提示。但辛牧然並沒有在看他,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表情如一潭靜水,情緒絲毫不露。

  姜曉寧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點開了郵件。

  即使他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即使他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他還是大驚失色。

  於秀君發郵件的時候似乎情緒頗為激動,長長的內容完全沒有分段,郵件中甚至還有很多與她身份極不相符的錯字和病句。

  這像是一篇報導的草稿,一篇關於一個屈服於誘惑的無恥之徒怎樣逃脫了應得的懲罰的報導,一篇導向性極強的報導。報導輕描淡寫地交代了主人公平凡的童年和脫穎而出的少年時代,然後開始非常詳盡地描述他的墮落之路,那些罪惡的交易、骯髒的手段、可怕的罪行,以及他巧妙的金蟬脫殼之計,全都被宋體字生動而形象地展現出來。報導最後,主人公隱居西部,在一群品德高尚的教師和天真無邪的孩子們當中隱藏他險惡的居心,接著,作者巧妙地暗示了西部的孩子們對於那些可恥的犯罪是多麼陌生,他們的自我保護意識有多麼的薄弱,以至於會毫無防備地落入“狩獵者”的陷阱。

  姜曉寧睜大眼睛看著螢幕,牙關緊咬。辛牧然卻在這時回過頭來,語調平平地說:“還有附件。”

  附件是兩張照片,一張是幾年前的韓嘉,背景似乎是某個裝潢考究的酒店,他隔著桌子傾身靠近對面的男人,姿態魅惑,衣襟大開,唇邊是挑逗的笑容,眼中是燃燒的欲望。另一張是現在的韓嘉,被男生女生簇擁在陽光下,正低頭伸手給某個男孩整理衣領,男孩黝黑的皮膚襯得他的手指極白。

  “她竟然還在查韓嘉?”姜曉寧難以置信地喃喃道,“而且發到我郵箱裡……”

  “她能把吳局長弄得焦頭爛額,怎麼說也有點腦子。之前被你迷住的時候就算了,等到真相大白,難道還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引誘她到西部去?”辛牧然哼了一聲,“如果只是竊取她的機密還算了,你竟然利用她去讓自己的前男友吃醋,你覺得她那樣的女人會是忍氣吞聲的類型嗎?這樣的女人,你還把她帶到韓嘉身邊,你是生怕她找你算帳的時候找不到籌碼嗎?”

  姜曉寧盯著郵件,眉頭緊皺:“她報復我?”

  “如果是報復,這篇報導現在已經發表了。這是威脅。”辛牧然說。

  姜曉寧心思電轉,無數想法迅速從腦海掠過。

  “我還有她的把柄,難道她不怕……”他低聲道。

  “你還要公私不分到什麼時候?”辛牧然冷冷道,“先是把私事帶到工作裡,現在又要拿吳局長要的檔去解決你自己的私事?”

  “那你說怎麼辦?”姜曉甯看著辛牧然,提高了音量,“你找我來不就為了這件事?”

  “我只是告訴你,我有很好的辦法解決這件事。”辛牧然看著他,似乎心情在變好,聲音輕鬆多了。

  姜曉寧俯視他半晌,終於開口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辛牧然揚起一個幾乎無法看出的微笑,毫不躲避地直視姜曉寧,一字一頓慢慢說道:“求我。”

  姜曉寧盯著他,眼睛慢慢眯起,忽地向前傾身,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手下用力,幾乎要把他提起來。

  “你偷看我的郵件,你早知道會有這事?”他恨恨地說,直呼他的名字,“辛牧然,如果讓我查到你跟這事有關……”

  辛牧然這次真的笑出來:“姜曉寧,你真是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我了。”

  姜曉寧眼中充滿怒火,打量了辛牧然半天,才鬆手把他丟到椅子上:“只是要我求你?怎麼求?給你下跪嗎?”

  “你為了韓嘉什麼都肯做,下跪當然不算什麼。”辛牧然看他一眼,表情莫測,“放心,我只是需要你做一件別的事。”

  “什麼事?”姜曉寧警惕地問。

  “一件你五年裡一直沒有答應的事。”辛牧然說完,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檔袋,扔在桌子上。

  姜曉寧盯著那個牛皮紙的袋子,良久,閉了閉眼,上前拿了起來。

 

第十五章 好人難做,白布難穿 A

  他和韓嘉的相處模式在那次下藥事件後變得更加親密也更加奇怪,姜曉寧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喜歡這樣的現狀。

  他們相處的時間其實很有限,姜曉寧並不是每天都去韓嘉那裡,去了也常常是在半夜十二點之前回家,只有極偶爾的情況下才會在他的客房過夜。

  而韓嘉仍然是隨叫隨到,有次他被姜曉寧的電話叫過來的時候顯得非常疲憊,靠在門口看著他說:“你不是故意整我吧?每次叫我來在這裡看你寫作業有什麼意思?”

  姜曉寧生氣地說:“我要是喜歡一個人寫作業,就回我自己家了。”

  韓嘉當時只是低頭想了一會兒,輕輕說了句:“你啊……”

  那之後韓嘉再也沒有抱怨過,為了實踐那句“你比所有人都重要”的承諾,他好像非常努力。他從不讓姜曉寧等他超過二十分鐘,他也從不漏接姜曉寧的電話,甚至有一次他接姜曉寧電話的時候聲音明顯不對。

  “我會晚一點過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還算正常,下一句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音,“先別等我。”

  姜曉寧因為敏銳地覺察到那絲顫音而勃然大怒,生硬地說:“你現在就過來!二十分鐘後我要見到你!”

  他結束通話,一股無名之火讓他簡直想把手機扔出去。當時他正在去韓嘉住所的半路上,一刻鐘後他抵達目的地,剛進門不久韓嘉就出現了。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韓嘉被他站在屋子中間瞪過來,表情很困惑。

  他身上還殘留著情yu的氣息而不自知,眼睛濕潤,唇色嫣紅,因為著急趕回來而呼吸急促。

  姜曉寧看著他,忽然就有點心軟,可是心裡到底憋著一口氣,於是恨恨地說:“接我電話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韓嘉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就笑了。

  “我還當你氣什麼呢?”他拉長了聲調,語氣就像是逗弄小孩子的長輩。然後他走到沙發前坐下,輕描淡寫道,“我也有工作要做啊。”

  姜曉寧卻因為他的語調而更生氣,憤憤地瞪了他半天,心裡翻騰著許多指責的話,卻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立場說出口,最後只是嘲弄地說:“你‘工作’的時候接我電話,怎麼跟你的‘工作物件’解釋?”

  韓嘉好像覺得他很有趣似的,一直微笑地看著他,這時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晃了晃道:“打打看啊。”

  姜曉寧從書包裡翻出手機撥過去,韓嘉的手機很快就響起音樂聲,他向姜曉甯勾了勾手指,示意姜曉寧過去看。

  看到自己的名字被設置成“薑老闆”,薑曉甯心情非常微妙,這怎麼看怎麼像鴇頭的稱呼讓他抬眼看著韓嘉,氣咻咻地說不出話來。

  “這也生氣啊?”韓嘉有點無奈,“我接到你的電話就要過來,總得有個理由脫身吧。”他看了看姜曉寧,又笑了笑,“難道你在手機裡就老老實實把我存成‘韓嘉’?”

  姜曉寧哼了一聲,翻到手機通訊錄那一頁,舉起來給他看。

  韓嘉看了一眼,表情變得有點奇怪,接過他的手機按了幾下,疑惑地問:“怎麼只有我一個連絡人?薑曉甯,你沒有朋友的?”

  “我不需要!”姜曉寧生氣地搶過手機,跑回書房,在桌子上趴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憤怒什麼。

  過了很久,韓嘉才出現在門口,他敲了敲門說:“我剛叫了外賣。你吃了就回去,還是在這裡住一晚上?”

  “你想轟我走?”姜曉寧站起來盯著他,“然後你就再去‘工作’?”

  想到之前韓嘉很有可能在心裡默默期待他離開,好去跟別人鬼混,姜曉寧心裡就變得煩躁無比。

  韓嘉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走過來,揉著他的頭髮道:“我不會轟你走的。可你不怕薑老師擔心嗎?”

  姜曉寧扭頭躲開他的手,粗聲道:“擔心?他多久沒正眼看過我了?每天都恨不得住在學校裡,我晚上不回家他都不一定能發現……”

  韓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再次落到姜曉寧頭上,撫慰般地揉著他的發頂。

  姜曉寧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當韓嘉的手指無意中碰到他的耳廓,他用了很大的意志力來讓自己不作出什麼愚蠢的舉動。

  韓嘉的氣息就在身側,他想再靠近些,韓嘉卻歎了口氣鬆開了他。

  “我知道了,你想待到多久都可以。”他簡單地說,然後離開了書房。

  姜曉寧一直盯著他的背影。

 

  第二天他過來的時候,韓嘉已經先在了。

  “給。”他遞過來一個信封,“帶你朋友去看吧。”

  姜曉寧接過來看時,是五張某當紅歌星在本城的演唱會門票。

  “我沒有朋友。”他把信封扔到茶几上。

  “一個班那麼多人,總不會你誰都看不上吧?”韓嘉說,“多和大家聊天活動,慢慢的就會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我不喜歡這個歌星。”姜曉寧皺起眉頭,逕自經過韓嘉身邊走進書房。

  第三天,韓嘉拿了幾張科技館的門票。

  “航空航太展,有真實飛船的裝置哦。”他笑眯眯地,像是篤定姜曉寧這次一定喜歡。

  “沒興趣。”姜曉甯冷冷地說。

  第四天,韓嘉拿了一疊遊樂場的門票。

  “你總不會連這個都不喜歡吧?”他看著姜曉寧,微微笑著。

  姜曉寧覺得實在無法再忍受,又不想說出心裡真正想問的問題,只好轉移火力問:“你哪裡來這些東西?‘工作’的時候拿到的嗎?”

  韓嘉一點都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仿佛還笑得更開心,慢慢道:“差不多吧。你不是也知道,我拿別人什麼東西,一向這麼還的。”

  姜曉寧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地瞪著韓嘉,好像就是從他們開始新關係之後,韓嘉對於這種無恥的話題變得越來越不忌諱,有時簡直故意想讓姜曉寧看不起他似的,就像是……就像是他一點也不試圖讓姜曉寧對他有好感。

  想到這一點,姜曉寧更暴躁,幾天來積壓在心裡的不舒服終於爆發出來,他揮開韓嘉遞過來的門票,嚷道:“為什麼非要讓我交朋友?你就這麼嫌我煩你?這麼想趕我走?不是說要報恩要贖罪嗎?明明答應我比所有人都重要的……你們都一樣,你和我爸都是這樣,從來只想著擺脫我……”

  故意提到父親一開始只是為了讓韓嘉難受,可卻觸動了自己心裡的委屈,姜曉寧覺得一股熱氣湧上眼睛。

  哭出來就太丟人了,他轉身就要跑出去。

  胳膊被抓住,韓嘉已經追上來,低聲說著對不起。

  姜曉寧推搡他,韓嘉固執地不肯讓他離開,兩個人拉拉扯扯間,姜曉寧腳下一絆,用力撲在韓嘉身上。

  韓嘉被他撲倒在地上,頭狠狠地撞上地板,發出很大的聲音。

  姜曉寧嚇得一愣,趴在韓嘉身上不知道要起身。

  韓嘉嘶嘶地吸著氣:“起來。”

  姜曉寧連忙起身,緊張地盯著他。

  韓嘉皺著眉頭緩了一會兒,才伸手捂著頭,睜開眼睛看著他,低聲道:“你這不順心就造反的狗脾氣……以後誰受得了你?”

  姜曉寧沒說話。

  韓嘉看著他沮喪的樣子,歎了口氣:“我沒有覺得你煩。姜曉甯,我上高中的時候,因為……因為性格的原因,沒什麼朋友。你不應該這樣,多跟朋友相處,你才不會像現在這樣……”他皺著眉頭措辭,“……這樣不快樂。”

  姜曉寧跪在他身邊,小心翼翼伸手去碰他的頭。

  “行了,我沒事。”韓嘉的臉色還有點白,慢慢坐起來,對他笑了笑,“你不是快過生日了?叫上幾個隨和好脾氣的同學,請他們多約幾個人,一起去遊樂場不是挺好的?”

  姜曉寧有點震動地看著他:“你知道我的生日?”

  韓嘉一邊笑一邊歎氣:“你就不知道先把我扶起來再問?”

  姜曉寧大感慚愧,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來,韓嘉皺了皺眉:“有點頭暈,我先歇一會兒,你去做作業吧。”

  “我……”姜曉寧看著他,“我陪你。”

  韓嘉擺了擺手,慢慢走到沙發那裡坐下,低聲道:“讓我安靜一會兒。”

  姜曉寧看他躺好,才一步三回頭到書房去。此時他已經沒有心思寫作業,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又從書房出來。

  他走到沙發前面蹲下,盯著韓嘉蒼白的臉色和緊閉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低聲叫道:“韓嘉?”

  韓嘉動了動,睜開眼睛看他。

  屋裡沒有開燈,夕照從視窗映進來,韓嘉的眼睛看上去簡直清澈見底。

  姜曉寧看著他小聲地問:“你怎麼知道我生日?”

  韓嘉眼神閃爍了一下,微微一笑:“你自己告訴過我的,你忘了?”

  “真的嗎?”姜曉寧不是很相信,可他跟韓嘉說過很多話,確實有可能無意中說出去過。他想了想,決定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垂了垂視線,聲音低得自己都快聽不清:“那你陪我過生日,好不好?”

  韓嘉只是有些迷茫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爸從來不記得我生日,”姜曉寧忙說,成功地讓韓嘉露出同情的神色,“同學們又不熟。韓嘉,這次你陪我過生日,然後我就去交朋友,好不好?”

  “好啊,”韓嘉回答道,“你想怎麼過?”

  姜曉寧見他答應了,便露出開心的笑容:“我就在這裡等你,然後我們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再商量去哪裡怎麼樣?”

  韓嘉微微有點驚奇:“怎麼?你想做飯?”

  姜曉寧有點尷尬:“你就準時回來就好了。”

  韓嘉卻沉默了,看著他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好啊。”

  姜曉寧雀躍不已,幾乎想在韓嘉臉上親一口。

 

  這種快樂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他生日這天,這幾天他在學校出奇地積極而友好,就連見到最討厭的老師的時候都帶著笑意。

  他跑了好幾個市場挑選最優質的食材,沒有知會韓嘉,而是用自己的小小積蓄買下來,一點一點存到韓嘉的冰箱裡。他還買了一瓶紅酒。

  等到他生日那天,下午的課他根本都沒法聽進去,一秒一秒地讀著時間,在心裡召喚著下課鈴聲響起。

  他是第一個沖出校門的學生。

  他為了不知名的原因期待著,一路心跳得像擂鼓。到了韓嘉的住處,他緊張又興奮地下廚,動作幾乎都失去了平時的流暢,有一道菜他甚至倒掉重做了一次。

  等到所有的菜和湯都上桌,他才長出一口氣。

  可剛放鬆下來,又不由得開始忐忑,他跑到穿衣鏡前整理自己的頭髮,毫無必要地把衣領豎起又放下,最後他抬起頭,看到自己在鏡子裡面傻笑。

  門口傳來響動,他迅速跑回餐桌旁,裝作佈置餐具的樣子。

  響動從門口經過,向別的地方去了。

  姜曉寧抬眼看了看掛表,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想了又想,並沒有撥打韓嘉的電話。

  一直到兩個小時後,他賭氣的情緒已經在憤怒和憂慮之間遊移的時候,他才按下了通話鍵。

  嘟嘟聲響起,一直響到機械音告訴他無人接聽。

  他想沖去錦庭,又覺得說不定下一分鐘韓嘉就回來了。

  他想生韓嘉的氣,又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可他甚至不能專心地為韓嘉擔心,他想起韓嘉答應自己時候的猶豫,他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韓嘉在敷衍自己。

  他坐立不安;他心浮氣躁;他想起有一天媽媽就是這樣失約沒有回來,然後就永遠離開了他們;他想起爸爸也曾經這樣失約讓他空等,一次又一次,然後再也沒有準時到家;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站在公寓樓前等著爸爸回來,天色黑下去,別處都是溫暖的燈光,他發著抖站在寒風裡,猜測爸爸是不是拋棄他搬到別的地方去了,然後巨大的恐慌襲擊了他,他獨自一人在陰影裡哭了一晚上。

  他沒辦法再想,他站起來到陽臺上,手貼著玻璃向下張望。

  韓嘉,韓嘉,我原諒過你對我的傷害,我信任了你許下的承諾,我甚至開始喜歡你,不要失約,不要讓我空等,不要讓我失望,求你不要讓我失望……。

 

第十五章 好人難做,白布難穿 B

 

這條街本來就很寬,現在更寬了,兩旁的行道樹也都不見了蹤影,周圍又添了許多新的建築,十七中學也已經不見了原來寬大威嚴的的老校門,代之以新式的電動門。

  就連薑老師,韓嘉總以為不會變、永遠和藹親切的薑老師,也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還拎著那個老舊的公事包,還是又高又瘦,可是走路的速度慢了一些,表情時不時透出一種冷硬的氣息,看上去似乎在為了什麼事情不耐煩。他微低著頭,一邊給旁邊拿著書本的學生講解著什麼一邊走過來的時候,風吹起他的頭髮,韓嘉看到了一片晃眼的白。

  韓嘉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已經做好的心理建設似乎開始瓦解,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行為,幾乎就要在下一刻轉身跑開。

  但他終於站著沒動,等薑老師抬頭看到他的時候,他也沒有逃開眼神。

  薑亦恒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了他有幾秒鐘,他身旁的學生都開始好奇地打量著韓嘉了,他好像才終於明白過來,眉頭緊緊皺起,轉身跟那男生說了句什麼。

  男生答應了一聲,跟他道了別,很快跑走了。

  薑亦恒又在原地看了韓嘉一會兒,才慢慢走過來,到他面前的時候說:“你不是答應我再也不會來?”

  他語調平穩,面無表情,韓嘉卻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襲來,幾乎就要低下頭去。

  “薑老師,我——”

  薑亦恒歎了口氣,打斷了他的回答:“什麼時候到的?”

  韓嘉低聲回答:“昨天下午。”

  薑亦恒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眼睛在他手裡拎著的紙兜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倒沒有怎麼變。”

  韓嘉回來的時候非常疲憊,他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館睡了十幾個小時才恢復了點精神,因為要見薑老師,他特地理過發、洗了澡、換了一身衣服才過來,可是當薑亦恒打量他的時候,他被那種隱形的譴責刺得冒出冷汗,覺得自己如果風塵僕僕地過來似乎更說得過去點。

  他如芒刺在背,不敢接話。薑亦恒也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吃飯了沒有?”

  韓嘉搖頭。

  薑亦恒歎口氣,轉開臉道:“跟我回家吃飯吧,有什麼話……到家再說。”

  韓嘉上前接過他手裡的包,不敢和他並肩走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薑亦恒也不再說話,抬手攔了一輛出租,報上了家裡的位址。下車時韓嘉付了車費,他看了韓嘉一眼,沒有阻攔。

  薑亦恒帶著韓嘉上了樓,直到打開門進去時才說話:“麵條可能不夠兩個人的,我加點速食麵進去,你吃不吃?”

  韓嘉說:“我請老師去外面吃吧。”

  薑亦恒搖了搖頭:“我吃不慣。”說罷推門進去。

  韓嘉跟著他走進去。薑亦恒把他領到客廳,簡單地說了一聲“坐”,就逕自到廚房去忙活了。

  韓嘉把他的公事包和自己的紙兜放在椅子上,想要跟去廚房幫忙,被薑亦恒淩厲地看了一眼,只好沉默地走回來。

  他在客廳裡有點不自在。他來過這裡,客廳西邊那扇門通向姜曉寧的房間,他很清楚。

  他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慢慢走過去,抬手試著推了推那扇門。

  門無聲地打開了,屋裡跟五年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連牆上那張NBA的海報都一樣,只是傢俱上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身後傳來響動,韓嘉迅速轉身,薑亦恒端著兩個碗,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韓嘉不知怎麼解釋,姜亦恒向他身後看了一眼,俯身把碗放在桌子上,低沉地說:“你突然回來……是為了曉寧?你還是想找他?”

  韓嘉還沒來得及回答,薑亦恒似乎站不住一樣,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韓嘉吃了一驚,要上前扶他,薑亦恒不肯看他,只是對他擺了擺手,語氣非常疲憊:“你知不知道,當年我為什麼堅持讓你去西部支教?”

  韓嘉低聲道:“老師想讓我離這裡遠遠的。”

  薑亦恒搖搖頭:“那只是原因之一。西部那裡我去過,環境很差,孩子們很苦。韓嘉,我要讓你明白,世界上有那麼多艱難困苦,可並不是每個吃苦的人都會墮落。你……你在那裡待了幾年?”

  韓嘉說:“我一直待到現在。”

  薑亦恒終於轉頭看他一眼,又轉開臉,歎氣道:“五年了,你難道從來沒有反省過?”

  韓嘉低著頭,不知怎麼回答。

  薑亦恒繼續道:“非要讓你去西部,還有一個原因。只有在那裡,你還算有點用處……而且,那裡的人也需要你……你跟著我學習的時候,是個很容易心軟的孩子,我以為,你到了西部,就會不忍心再回來……”

  韓嘉安靜了片刻,回答說:“我明白。”

  他早明白,那是薑老師為他構築的一個道德困境。

  五年前他就知道了。薑老師覺得他能為西部的學校出力,西部的學校也有助於他滌清自己的罪惡。他那時發誓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放棄自己那個無法言明的妄想,埋葬所有墮落可怕的過去——也包括那為數不多的幾絲快樂,他將把自己獻出去,交出自己的餘生、所有的熱情和智慧、全部的能量,而且不敢也不忍說後悔。

  “你既然明白,又為什麼回來?”薑亦恒的聲音變得嚴厲。

  “曉寧他——”

  “他只是一時迷惑。就算他喜歡男人,也不是非你不可。”薑亦恒再次打斷他,轉過臉來直視著他,“你知道嗎?前兩年的時候他還和一個別的男人住在一起,一個比他大的男人。”他慢慢道,“我後來想了想,他小時候我對他不好,他缺少父愛,所以他才喜歡比他大的,才喜歡男人,他想讓你們照顧他……韓嘉,你沒有什麼特殊的。你不回來,他就會忘了你。”

  韓嘉等他平靜下來,才低聲道:“曉寧去找我了。”

  薑亦恒瞪了他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質問:“你為什麼要被他找到?”

  韓嘉一愣,才想起解釋:“我不知道……老師,我捐了錢,就換了學校,我是自己找的,在很偏僻的地方,我不知道……”

  薑亦恒已經聽不下去,猛地一揮手打斷他:“他去找你,你就要來找他?你不會躲?你不會罵他、打他、趕他回來?你有的是辦法讓他死心,為什麼不做?”

  他越說越激動,到後來已經站起身來。韓嘉沒有回避眼神,看著他沉聲道:“我試過的,可是曉寧開始傷害自己了。”

  薑亦恒愣住,眉頭慢慢皺起來:“傷害自己?他受傷了?”他頓了頓,聲音又沉下去,“是真的受傷,還是想用自己做要脅?”

  韓嘉簡直說不出話來,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這麼看著我,你覺得我不關心他?”薑亦恒苦笑道,“你是不是還覺得你比我還關心他?”

  韓嘉沒說話。

  薑亦恒又慢慢坐下,好像在安撫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會兒,才低啞地開口:“曉甯的媽媽是為了給他買文具才遇到車禍的。”

  韓嘉微微睜大了眼睛。

  薑亦恒發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聲音,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快要吃飯了,他才想起來,他媽媽非要替他買回來再吃飯……我非常愛我的妻子,為了她我拋棄了我的家庭、我的學業、我的前途,可到頭來我什麼都失去了……我沒辦法再做曉甯的好父親,沒辦法呵護他關心他……反而是你,你有才華,可能比我更出色,你那時聰明又努力,我覺得你能實現我實現不了的願望,你在我心裡倒更像是我的兒子。可你為什麼要讓我失望?韓嘉,你真是讓我失望!”

  韓嘉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轉開了眼睛。

  “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你比他年長,比他聰明,你應該引導他走正路的,可你竟然讓他和你一起墮落……”薑亦恒深深地呼吸了幾次,才恢復平穩的語調:“曉寧跑來跟我說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說你做……那種事的時候,你能想像我的心情嗎?我那時候才終於明白,他畢竟是我的兒子,我對他不好,才讓他走上這條路,我不能再讓他這樣走下去。”

  他看上去在幾分鐘內一下變得蒼老了:“韓嘉,我當時對你說的很嚴厲,你不要記恨我,雖然晚了,可我還是想做一回好父親。這五年裡,我常常想起你,想著曉寧,我不明白為什麼上天要這麼懲罰我,讓我的兒子和我當做兒子的學生做出這樣的事……韓嘉,你就當是可憐我,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惻隱之心,你就放過曉寧,給他個做正常人的機會……”

  韓嘉也微微皺起眉頭,聲音仍然很低:“我只是想知道……曉寧在做什麼工作?”

  薑亦恒怔了一下。

  韓嘉繼續道:“門房的人說您有個兒子在國外讀書;曉寧找我的時候,跟別人說您去世了;他神神秘秘的,身上添了很多傷口……老師,我沒有問他,我以為您會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

  薑亦恒驚疑地看著他,又把眼神轉向別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才象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說:“幾年前……應該是兩年前,他來過一回,要我搬家到外地,我沒同意,他就讓我跟別人說他已經出國了,檔他都偽造好了,我——”

  “您就這樣接受了?”韓嘉看著他,“‘來過一回’?這五年他一直在外面嗎?老師,您答應過我的,當年您說過,只要我離開,您會保證曉寧忘記我,您會對他好,做他的好父親,讓他再也不會……不會……”他臉色蒼白,有點說不下去。

  “我是在做他的好父親。”薑亦恒反駁道,“他畢業就進了警校,一年也不回來幾次,我,我還去找過他,別人說他被大人物賞識,很少在學校裡面,我也擔心地到處找,可我找不到……後來他突然出現要我搬家,說大人物落馬了他不能再和我有聯繫,我是想問他,可他說完就走,我一路跟著,看到他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

  他停住了,韓嘉一直仔細地聽著,見他中斷就問:“然後呢?”

  薑亦恒閉了閉眼睛:“當時學校快要期末考試了……”

  韓嘉根本無言以對,薑亦恒也不再說話,兩人沉默地對視了很久,韓嘉輕聲道:“老師,當年您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您當我是兒子,我也一直……當您是父親。當年您責駡我,讓我走,我心裡難過,可我還是走了。那時候我答應過您不再回來,現在我回來了,就來跟您說一聲:我是為了曉寧回來的,他現在在做危險的事,我要找到他。那之後如果您堅持要我走……我……不管怎麼樣,我不想讓您不開心……”

  薑亦恒不知是生氣還是怎麼,手都開始發抖。

  韓嘉走過去,拿起自己帶來的紙兜,放在薑亦恒面前:“老師,當年您讓我去西部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您說:不知道你的專業還能不能拾起來。山裡實驗設備有點簡陋,也沒有什麼研究環境,可我常常想到您的教誨……這裡是兩篇論文,我知道寫得其實不是很好,可是……老師,我不想讓您失望的……老師,我……”

  薑亦恒的手抖得更厲害,眼睛也不再看著韓嘉,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是顫抖的:“麵條不夠兩個人吃的,你趕緊走吧。”韓嘉不動,他長歎一聲道,“走吧……”

  韓嘉又站了站,才輕聲道:“我走了。老師,您要注意身體。”

  他回頭看了姜曉寧的房間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才慢慢離開,並且輕輕關上了房門。

 

第十六章 只有千年仇,不見百年親 A

 

在姜曉寧為這個極小型的生日慶祝會做準備的時候,韓嘉也在做準備。

  他取消了所有別的計畫。那一天幫派本來定好在錦庭招待一些官面上的朋友,韓嘉跟蕭厲打了招呼,請他們改在了別處。

  他沒有跟蕭厲說實話,他只說晚上想在家裡待著休息。蕭厲也並不深問。

  在送姜曉寧什麼生日禮物這個問題上,他搖擺不定,他先是買了一台PSP,又擔心會耽誤他學習;然後他去了久違的書店,把店員推薦的所謂優質教輔統統買了下來,自己也知道這種禮物實在是太過無趣;他買了天價的衣物和鞋,又覺得不該送給一個學生這麼奢侈的禮物……

  在姜曉寧生日那天,他終於決定好了要把什麼贈送給這少年。在他還沒來得及準備的時候,張雪明帶來了壞消息。

  因為有周國樹為他求情,韓嘉並沒有動張雪明。張雪明自己似乎也心虛得很,每天有些惴惴地跟在他身後,常常把頭埋得深深的。

  這天過了中午,韓嘉剛走出錦庭,就見張雪明臉色有些發白地在廣場上站著,一見到他就走過來。

  “韓……韓老闆,”他低聲說,“曼麗自殺了。”

  韓嘉毫無心理準備,一時愣在當場,盯著張雪明看了很久,才想起來問:“怎麼回事?”

  “我上午接到她的電話……”張雪明擦著額上的冷汗,“曼麗哭得很厲害,說給認識的人打了一晚上一上午的電話,沒人肯幫她,說著說著電話就斷了。我再打過去就沒人接聽了……我越想越不對勁,就開車去看她,還沒到就見樓前圍了一圈人,她……”

  韓嘉皺起眉頭,道:“她沒有給我打電話。”

  他掏出手機又確認了一下,忽然覺得渾身發冷,慢慢地又說了一遍:“她沒有給我打電話……”

  張雪明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說:“韓老闆,我知道曼麗已經從錦庭出去了,這件事……這件事也不關錦庭的事,可她畢竟——”

  “誰說不關錦庭的事?”韓嘉打斷他,抬眼看著面前高大豪華的建築,低聲道,“她三年前來錦庭的時候,這裡還沒有修建廣場……”沉吟片刻,他又看了張雪明一眼,“你知道她住哪裡?”

  “我……”張雪明似乎有些尷尬,“我有時候去找她……我其實……我……她挺不容易……”

  韓嘉沒有心思再聽他解釋,命令道:“你帶我再去看看她,幫她把後事辦了。”

  說完想起一事,低頭沉吟片刻,雖然對張雪明無法信任,但看他和曼麗交情頗深的樣子,這件事讓他辦或許能保證穩妥,於是道:“我還有點事,你帶著小齊去,讓小齊直接從錦庭賬上劃錢。”頓了頓,又說,“她有個孩子,你見過嗎?”

  張雪明只是盯著他,韓嘉皺著眉頭,又重複了一遍。

  “見過,是個女孩,五六歲了。”張雪明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挺漂亮的。”

  “這孩子好像身體不太好,你去打聽一下,把這件事情處理好。”韓嘉交代,“現在就去找小齊吧。”

  張雪明答應了一聲,很快走開了。

  韓嘉看他走遠,明明已經檢查過一遍,還是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站了一會兒,才稍稍整理好情緒,離開錦庭。

  他攔了出租,一直開到近郊才停下。

  正式來錦庭之前,他就住在這裡。那時這裡還不是拆遷之後又遲遲沒有開發的廢墟,而是一片平房。他在錦庭攢的第一筆錢,就用來買下其中某間平房的產權。

  他憑著記憶在一地磚礫中前進,邁過建材,邁過已經曬乾的貓屍,在一堵破敗的牆壁後面看到了熟悉的建築。

  他從倒下的牆體上邁過去,徑直走到荒涼的小院落中間。

  那裡有一個極大的梧桐樹的樹樁,韓嘉輕輕碰觸著上面的年輪,又在上面坐了一會兒。

  樹樁西面是三間屋子,韓嘉面對著最南邊那間屋子屋門的方向,從梧桐樹開始丈量了大概一米的距離,蹲了下來。

  他看了看自己保養良好的雙手、清潔乾淨的指甲,笑了笑,隨手撿起旁邊的鐵器,開始挖掘。

  大概挖了一尺深,鐵器碰到了什麼東西。

  韓嘉扔掉鐵器,用手拂去覆土,然後捧出一個布包。

  他打開布包,又打開兩層塑膠布,然後是一層報紙,接著又是一層塑膠,最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厚厚的五本筆記。

  他翻了翻,紙張已經變得脆硬。那是他上高中的時候的物理筆記,不只是題目和解題過程,裡面還有他的設想、他的反思,有時還會承擔日記本的責任,記載一些淩亂無章的想法。

  在他進錦庭之前,他把它們埋在這裡。一起埋葬的,還有他心裡面充滿光明和溫暖的那一部分。

  他仍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不要把他們送給姜曉寧,他總覺得把這麼私人的東西送出去很怪。可是這麼多年了,姜曉寧是第一個讓他想再看看這些筆記的人。

  他慢慢翻看了一會兒,又重新把它們包好,猶豫了很久,才沒有把它們又埋回去。

  他拿著它們,設想著如果他真的有勇氣把它們送給薑曉甯,那少年會有怎樣的反應呢?他想著想著就微笑起來,站起身盯著屋門,覺得自己竟然有了推開門去再看一眼的勇氣。

  他真的這麼做了,他推門進去,在灰塵的味道中流連許久,才慢慢走出來。

  這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韓嘉拿著那個布包走出這片廢墟,又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走了一段,才看到比較平坦的城市馬路。

  這裡很難攔到車,他一邊走一邊尋覓著計程車的身影,然後想了想,撥通了張雪明的電話。

  “曼麗的事情怎麼樣了?”

  “我還在這裡,還有小齊呢。韓老闆你放心,”電話裡的背景音有點吵,“那孩子的事情我也處理好了。”

  “那就好。我現在在近郊,你開車來接我。”韓嘉說完,本想掛上電話,終究還是不放心,“你怎麼處理的?”

  張雪明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回答:“我跟劉先生聯繫了一下,他說願意收養。”

  韓嘉一驚,嚴厲地問:“哪個劉先生?”

  張雪明的聲音更低:“就是常來錦庭的那位劉先生……”

  韓嘉的眉頭緊緊皺起來:“做醫療器材生意,和你走得很近的那個?”

  張雪明說:“就是他,他很好心的——”

  “他不正常!”韓嘉氣急敗壞,“他專找那些未成年的姐妹,要不就找看上去未成年的,你不知道?還是說你……”他深呼吸了幾次才冷靜下來,“你把那孩子賣了多少?”

  “韓老闆,我……”

  “你賣了多少?!”韓嘉聲調猛地提高。

  “三……三萬……韓老闆,我沒想私吞,這也算是錦庭的錢——”

  “退回去!”韓嘉厲聲道,“把那孩子換回來!”

  張雪明說:“韓老闆,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何況那女孩也沒說不願意——”

  “她知道什麼?”韓嘉打斷他,聲音變得森冷,“張雪明,你再跟我拖時間試試,我不管你走誰的路子,我不把你治得在本城無處容身我不姓韓。”

  張雪明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很惶恐:“劉先生說怕夜長夢多,想帶她走。好像往車站的方向去了……我,我有他的電話……”

  “你給我滾過來!”

  他給的電話已經關機無法撥通,韓嘉驚怒交加,只好再打電話回錦庭,錦庭裡的兄弟走了一部分跟蕭厲去應酬,韓嘉在剩下的人裡調了幾個見過那劉先生的,在本城的三個車站去尋找曼麗的女兒。

  掛上電話,韓嘉才發現自己的手都在發抖。

  過了不久,張雪明開著車過來了。停下車,他就跑出來,跟韓嘉解釋:

  “韓老闆,我……”

  他沒有機會把這句話說完,韓嘉已經一拳打在他嘴邊,把他打得嘴角出血的同時,在他的牙齒上磕破了自己的手指。

  他顧不上檢查手指,就揪住張雪明的衣領,惡狠狠地說:“你敢騙我?”

  “我說的是實話。真的。”張雪明看周圍有人湊過來,低聲急速地說,“韓老闆,我沒想到你介意……是那個姓劉的,做完生意就關機,我,我也沒辦法。韓老闆,我開車帶你去找,我們還來得及,我……”

  韓嘉憤憤地放鬆了手勁,張雪明摔落在地的時候,他在他身上吐了一口口水。

  他把張雪明丟在原地,上了那輛車開走了。

  他很久不開車,技術非常生疏,一時氣急敗壞才扔下了張雪明,現在開起車來歪歪扭扭的,一路撐著來到稍為繁華的地段,才下了車攔了出租,到汽車站甚至機場去找人。

  巨大的城市,快捷的交通條件,韓嘉知道自己是在大海撈針。

  一直到午夜,他疲憊地走出機場,渾身戰慄,幾乎要栽倒在地上。

  他搞砸了一切,他渾渾噩噩地想著,從一開始,從很早之前的一開始,他就總是搞砸一切。

  他看似聰明,看似瀟灑,可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只會有糟糕的結果。

  這時他才想起姜曉寧,想起還有個人這樣期待著他。

  他想給姜曉寧打個電話,才想起手機落在了張雪明開的車上。

  他攔了計程車,一路回到自己的住所。站在樓下向上看,他看到自己住的地方亮著燈。

  這樣的自己,總是會給身邊人帶來不幸和恥辱的自己,什麼時候竟然擁有了這樣的溫暖?

  韓嘉上樓,打開門的時候心跳得近乎狂亂。

  餐桌上擺著精美的菜肴,姜曉寧似乎在等著他開門,他剛一現身,姜曉寧就抄起一隻盤子丟了過來。

  韓嘉閃身,躲開那只盤子,盤子砰地一聲砸在門上。

  姜曉寧眼睛都是紅的,繼續拿起另一隻盤子丟向他。

  韓嘉躲了一下,又停住,讓那只盤子砸到他腹部。

  他痛苦地呻吟一聲,抱著肚子蹲下去。

  姜曉寧停了手,很快聽到他的腳步聲,他蹲在韓嘉面前。

  “你為什麼說話不算數?!”他憤憤地問,“你說過我比什麼都重要的!”

  “我知道,我錯了。”韓嘉柔聲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

  姜曉寧瞪著他,又委屈又生氣。

  韓嘉伸手撫摸他的頭,用自己最低聲下氣的聲音說:“你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該讓你等著,讓你著急。”他停了停,輕輕地說,“曉寧,原諒我好不好?”

  他這聲“曉寧”,他的語氣,他的表情,似乎都對姜曉寧起到了一種奇異的作用,他猶猶豫豫地收斂了暴怒地神色,沉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說:“飯都涼了。”

  韓嘉笑出來,低聲道:“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做飯,我陪你一起做?”

  姜曉寧盯著他:“陪一整天。”

  “好。”韓嘉說。

  然後他聽到了電話的響聲。

  是家中的座機。

  這個號碼除了他自己只有蕭厲知道,而且蕭厲知道他晚上在家。

  蕭厲幾乎從來不打這個電話。

  他看了姜曉寧一眼,姜曉寧正睜大眼睛,表情在生氣的邊緣。

  電話還在響,韓嘉抱歉地看了一眼薑曉甯,向電話走去。

  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

  韓嘉猶豫了一下,拿起電話,把聲音放低放慢:“哪個?”

  “韓老闆,我和蕭厲在一起。”對方的聲音似曾相識,“他被襲擊,受了傷,現在沒辦法親自跟你說話。我們正要去第三醫院,如果你在那裡認識人,請你知會一下。”

  韓嘉大驚失色:“你是誰?”

  “蕭厲幫過的人。”那人歎口氣,繼續道,“他是在凱旋門的後巷被襲擊的,現在車還停在那裡。你也派人去查一下吧。”

  電話掛斷了。

  韓嘉扭頭看著薑曉甯,姜曉寧站在原地看著他,表情是極度地失望。

 

第十六章 只有千年仇,不見百年親 B

 

姜曉甯推不開辛牧然辦公室的門,乾脆一腳踹開,進去卻發現空無一人。

  他怒氣衝衝地出來,又到隔壁去了一趟,甚至還去了一趟陽臺——辛牧然有時候去那裡吸煙。

  陽臺上同樣空空如也,姜曉寧皺起眉頭,思索著在哪裡能找到人。

  “想給我換個門?”

  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姜曉寧回過頭去,辛牧然正站在他身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如果他不是穿著劣質的棉T恤,髒兮兮的牛仔褲,看不出原色的慢跑鞋,就連頭髮都油膩膩的話,那表情還真是很有威嚴。

  姜曉寧眯起眼睛看他,語帶質問:“你去跟蹤誰了?”

  辛牧然的眼神一點波動都沒有:“你沒有許可權問我這個問題。”

  姜曉甯幾步上前,居高臨下看著他,冰冷地說:“現在有阿東接你的班,你有兩年沒有自己出馬了吧?這次不但自己出馬,還一直在外面待了一天,說你不是為了私事,誰信?”

  辛牧然聲音沒有任何變化:“你沒有許可權問我這個問題。”

  姜曉寧揮拳就打向他的面門。

  辛牧然的專長是搞滲透,臥底、離間、散佈謠言、煽動情緒他非常拿手,薑曉甯從來沒見過他動手跟人對打,更不用說親自跟他近身搏擊。

  他不敢托大,出手的時候已經非常謹慎,就這樣拆了數十招,才把辛牧然的手別在他背後。

  “小人!”他唾駡道,“於秀君的事你敢說不是你搗的鬼?”

  辛牧然被他制住,氣勢不弱,甚至聲音都保持著冷靜:“我說過,你太低估我了。”

  “少跟我打馬虎眼。”姜曉寧用力一扭他的胳膊,“為什麼我根本找不到她?”

  辛牧然安靜了幾秒鐘,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中透著蔑視:“你找不到她,就只會懷疑我?”

  不等姜曉寧回答,他又冷冷地說:“原來你還是不死心,竟然還去做這種嘗試。”

  姜曉寧哼了一聲:“不到最後一步,我是不會接‘零活’的。”

  “可惜你沒有別的選擇。”辛牧然突然矮身用力,肩膀撞上姜曉寧胸口,趁著姜曉寧一退,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一邊揉著自己的肩膀一邊道,“看你這麼大動肝火的樣子,已經到了最後一步了。”

  姜曉寧狠狠地看著他,不說話。

  辛牧然繼續說:“修門的花費會從你薪金裡扣除,你現在可以去樓上找老四,問你‘零活’的具體情況了。”

  說罷他就逕自從姜曉寧身邊經過,走開了。

  姜曉寧咬著牙,目光沉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樓梯。

  他邁步上了樓梯,經過一道短而整潔的走廊,在一扇鐵門後面的小房間裡找到了老四。

  老四是個三十多歲的瘦子,眼神銳利,沉默寡言,顯然是從以前的生活中學會了對什麼都不好奇。看到姜曉寧進門,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旁邊的Alex,一個膚色白皙的小個子卻沒忍住,看著姜曉寧呆呆地問:“你走錯地方了?”

  姜曉寧話都懶得說,伸手拿出一直別在後腰處的紙袋,扔到老四面前的桌子上,簡短地說:“我的‘零活’。”

  老四拿起紙袋看了看,又啟了封,從裡面拿出一張折疊的紙。他打開掃了兩眼,就又把紙和紙袋一起塞進了桌上的碎紙機裡。然後他起身走到房間角落的一扇門處,掏出鑰匙開了門,進去之後又把門反鎖上。

  Alex看他消失在門後,扭頭看著薑曉甯,連頭髮尖都在往外冒著好奇的氣息:“你不是從來不接‘零活’,只做跟警方有關的生意嗎?”

  姜曉寧根本不想理他,被他纏著問了半天,才敷衍地說:“你不是抱怨過我不做零活?說是我沾你們的光?”

  “我那時候不知道嘛,幫警方做事又沒錢拿,你每個月薪水還不是我們掙的?”Alex輕鬆地笑道,“後來才知道是辛老大跟你之前立過大功,吳局長覺得對不起你們,才跟咱們建立了這種,額,友好往來的關係。算是我們沾你的光好不好?”頓了頓,看姜曉寧不說話,湊近他道,“怎麼?老本吃光了?”

  姜曉寧一直很煩他這種到處打探的作風,乾脆閉上嘴,怎麼也不開口。

  “透露一下嘛,你知道我要想查說不定也能查到啊。”Alex揚起一邊眉毛,試圖激將,“據說辛老大那單臥底比你厲害,臥底時間長達四五年,一點馬腳都沒露。你怎麼樣?夠不夠兩年?”

  姜曉寧哼了一聲,繼續保持沉默。很快老四就回來了,他仔細地把門鎖好,才走過來,把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交到姜曉寧手裡。

  “好運。”他無精打埰地、程式化地說。

  “謝謝。”姜曉寧同樣無精打采、程式化地回答了一句,拿好袋子便出門了。

  他的房間在辛牧然那層的下面,和所有的同事一樣,裡面冷清空曠,一點多餘的東西都沒有。當他們需要瞭解自己的任務,制定相關計畫的時候,再沒有比那裡更完美的去處了。

  他皺著眉頭下樓,和上樓的阿東打了個照面,兩人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就擦肩而過。

  作為一個做滲透工作的人,阿東的身材有些過於瘦弱,不過他長相一般,穿著一般,而且平時很擅長隱藏自己的存在感,在這項工作上也很有天賦。此時他不緊不慢地上了樓,確定姜曉寧沒有回身跟過來,就繼續不緊不慢地來到了辛牧然的辦公室。

  門顯然是被人為破壞的,已經無法合攏,從巨大的門縫裡可以看見辛牧然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正在悠閒地喝著茶。

  他既然泰然自若,阿東也便毫不驚訝地推門進去。

  “查得怎麼樣了?”辛牧然抬眼問他。

  對方又不是什麼反跟蹤能力強的人,何況這位發問的老大、業界的專家、他要說自己是外行沒人敢自稱內行的資深前輩還用了整整一天來監督他工作,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阿東心裡想著,臉上一點沒露出痕跡,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優盤遞過去,開口時聲音也毫無特色:“照片在裡面,行程我還沒形成文字。”

  辛牧然把優盤插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他辦公室的門被破壞了,現在大開著,能看到對面是一扇偽裝的假門,設置的角度非常巧妙,可以從門上的玻璃上清楚看到走廊上往來的人。但是阿東還是走到門口觀察了一下,才回到辛牧然桌前,站在他身邊一邊操作電腦,一邊指點著螢幕上的圖片。

  “這個目標一周前,也就是本月6號下午4點在北站下車,租了站前街37號順利旅館217房,一直住到現在。7號下午,他和十七中學一位老師見面。這是他上車,這是下車,在門口,這是他們見面,這張還是見面,這是上了計程車,我跟在後面,沒有拍到他們進樓,這是34分鐘後,目標從樓裡出來。這位元老師的背景資料我也整理出來了,他姓薑……”

  辛牧然咳嗽一聲,阿東馬上翻到下一張照片:“8號,他很早出門,這是他在電話亭打電話,12分鐘試了13次,沒有一次打通。這是他坐公車到北區,他在臨江街這裡打聽一個叫馮強的人,一直到11點32分,他得到了線索,然後坐車到了東區。這是他上車,這是下車,這是在問路,這張……”

  他正要翻到下一張,辛牧然先一步揮了一下手阻止了他。

  電腦螢幕上,目標站在一座正在興建的摩天大樓腳下,表情沉靜地抬頭看著,綠色的隔離網裡面,隱約可以看到建築工人的身影。

  阿東想了一下,說道:“這是東區主幹道旁邊,這座建築以前應該是家娛樂中心,如果我沒記錯,它叫——”

  “錦庭。”辛牧然淡淡地介面,他不知為什麼皺起了眉,沒等阿東說話,就又說道,“你照片上時間很具體了。”

  阿東明白他在下逐客令,不過還是很盡責地說:“他真正想打聽的人是——”

  “姜曉寧。”辛牧然用冷淡的語氣表示了他的不耐煩。

  阿東想了想,仍然開口道:“他所見的那幾個人,背景資料我都放在——”

  “我都認識。”辛牧然打斷他,用眼神示意他離開。

  阿東至此知道自己的任務確實已經圓滿完成,他露出輕鬆的表情,問道:“這次我能歇幾天?”

  “下午來報到。”辛牧然回答。

  阿東撇了撇嘴,告別離開。

  辛牧然一張一張翻看著照片,一直到昨天的,因為昨天他終於親自出馬,跟著目標走了一天。

  他又一張一張把照片翻回去,直到摩天大樓那張出現在面前。他盯著照片上目標的表情看了一會兒,緊緊皺起了眉頭。

  然後他關掉電腦,起身穿上風衣。

  他出門乘了電梯,一直到地下車庫。

  他取了自己的車,開出車庫、開出建築群、匯入繁忙的車流。

  他在市區內悠閒地行駛,在每一個路口都要轉彎,直到他確定沒有任何車有跟蹤他的嫌疑,他才徑直開向本城的北站。

  他很快找到那家順利旅館,把車子停在那前面。那裡根本沒有像樣的停車位,摩托、電動車和自行車混亂地停放在一起。辛牧然知道自己的車子可能很快被刮蹭出不止一道,但他毫不介意。

  他走近旅館,坐在櫃檯前用電腦玩著遊戲的蓬鬆著頭髮的接待員狐疑地看著他高檔的衣服,謹慎地問:“開房?”

  “找人。”他回答。

  沒有再看這接待員一眼,他舉步上樓,步伐甚至不由自主加快了。

  217。 他找到了這房間。

  門鈴根本不響,他開始敲門。

  有腳步聲過來,裡面的人甚至沒想詢問,就一點也不慎重地拉開了門。

  辛牧然屏住呼吸看過去,屋裡的人應該剛洗完澡不久,頭髮還是濕的,柔順地貼在臉頰旁邊。

  他看上去和五年前幾乎沒有變化。

  辛牧然想了想,決定這樣稱呼他:“韓老闆,你好啊。”

  韓嘉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是你?”

  “是我。”辛牧然不知還能回答什麼。

  韓嘉想了想,說:“辛警官?我沒記錯吧?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叫辛牧然。”

  “你還記得?”辛牧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變好了,“我以為你已經忘了。”

  “怎麼會?你這麼傳奇的人物我想忘也忘不掉啊。不過,”韓嘉說話時一直看著他,似乎非常困惑,“辛警官,你專程來找我敘舊的嗎?”

  “我現在已經不是員警了。”辛牧然答非所問,“而且,我更習慣你叫我張雪明。”

 

第十七章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A

 

“你說什麼?”杜振十分驚愕地問,他和氣生財的、微胖的臉上冒出了一層汗,眼睛也睜大了。

  他的搭檔,或者說同事,或者說下線——或者說把這三個身份合一的那個人,卻一點也沒有被他這種驚愕觸動,面無表情地把他剛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我說把那孩子帶回來。”

  “你發燒了說胡話吧?”杜振繼續瞪著他,“當初還是你強烈建議的啊,讓我假裝收養她,回頭帶她回去,讓局裡安排個好去處,不是這麼說好的嗎?上頭那位都火速批復同意了!火速啊!你現在……”

  張雪明看上去也很煩躁,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開口道:“這是我的失策,沒料到韓嘉對這件事很重視,昨天他派人找了一天,今天蕭厲出事他沒顧上,可說不定明天他還要找。你也知道,他跟周國樹可熟得很,萬一找到他頭上讓他幫忙……局裡的派系你也知道……”

  杜振也皺起了眉頭,不滿地說:“我收養那小姑娘有什麼不對?他為什麼要找?難道他連這麼一個小女孩兒也不放過?”

  張雪明看他一眼,簡潔地說:“他以為你是變態,怕你禍害那孩子。”

  杜振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難以置信地重複:“他以為我是變態?”

  張雪明好像終於沒有忍住,看著他一笑:“你總是喜歡找未成年人嘛。”

  “老子就是專門去調查未成年人賣-淫的啊!我他媽不找未成年人我……我……”杜振臉漲得通紅,“艸,他一個拉皮條的管我變態不變態,給他錢不就行了?”

  “我試過了。”張雪明沉吟著回答。

  “沒成功?”杜振觀察著他的臉色,“你跟他說了多少?”

  “三萬。”張雪明說。

  杜振沉默了幾秒鐘,他處理類似案件將近十年,深知這樣一個生病的小姑娘其實遠遠值不了這麼多錢。最後他說:“他鐵了心要找,就讓他去白費工夫吧。這小姑娘我救出來了,不可能這麼送回去。韓嘉這種人,心思一會兒一變,把這孩子交到他手裡就是冒險。”

  張雪明一點反駁他的意思也沒有,只是歎口氣說:“好吧,那我就去跟韓嘉表明身份。”

  “你瘋了?”杜振斥責道,“我們經營這麼多年,你就想這麼毀了這個任務?”

  張雪明說:“不然的話,他肯定要把我趕出錦庭,任務一樣要宣告失敗。”

  杜振皺眉,過了一會兒,道:“你埋線這麼久,手裡沒有能用的人?他如果要趕你走,你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雪明抬手摸了摸嘴角,那裡有一道新的傷痕,然後他低聲道:“本來留了一手……可惜前不久剛得罪他,已經用過那招,這次不能用了。”

  杜振眉頭皺得更緊,粗聲道:“我沒辦法把那孩子送回去。誰能擔保她在韓嘉手裡不出事?”

  張雪明盯著他看,慢慢說:“保這個孩子,你進不了錦庭不說,我這個位置就廢了。佈局這麼多年的消息中心毀於一旦,同事們的心血白費,你忍心?”

  杜振沒說話,張雪明向他湊近一點:“老杜,這次任務如果成功,李時青幫和陸五幫都四分五裂,錦庭這樣的地方徹底端掉,我們救的,就不只是一個小姑娘了。”他看進杜振的眼睛,“一個可能出事的小女孩,和數以百計一定會出事和已經出事的男孩女孩,老杜,你怎麼選?”

  杜振轉開目光。

  張雪明坐回原處,喝了一口茶,又道:“你還想不通的話,不妨請示一下上面那位,他佈局多年,全部心思都放在這任務上了。你說,他會怎麼指示你?”

  杜振終於動了動,回頭看他,問的卻是不相干的問題:“辛牧然,要是任務完成,你準備幹什麼?”

  張雪明疑惑地看他,沒有說話。

  杜振說:“我想你不會回警隊了,這些年你變化實在太大。你身上這股邪勁兒……你當不好員警了。”他歎了口氣,“那孩子……明天上午我帶她到平安公園去,你別忘了去接她。”

  他起身戴上帽子和眼鏡,沒有再看張雪明一眼就轉身走了。

  張雪明又等了大概二十分鐘,才慢慢走出這家速食店。

  坐到車上,他轉頭看了一眼副駕駛座。座位上是韓嘉落下的手機和一個布包。

  昨天他走了快半個小時,才看到韓嘉把這輛車停在路邊,手機和東西都沒有拿,不知到哪裡去找那個孩子了。

  居然慌亂到這種地步。

  他又把那個布包拿到手裡,輕輕摩挲了一會兒。這裡面的東西,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想,甚至喚起了他某種奇特的激情,那是比耽於韓嘉的外表、懷著惡意想要上他的那種欲-念還要強烈的激情。

  或許這種激情早就存在,在韓嘉平時嘲弄他、韓嘉在錦庭外為曼麗難過、韓嘉把他像傻瓜一樣趕出車裡、甚至韓嘉憤怒地給了他一拳的時候,這種激情就已經存在了。

  他抬眼看著後視鏡裡的自己,無奈地笑了笑。只要他還是張雪明,他就不能有這種激情。

  他掏出手機給錦庭打電話,得知韓嘉今天一天都沒有出現。

  想了想,他決定到韓嘉的公寓去,歸還他的手機和筆記,為了能留在錦庭向他懇求、作保證、賭咒發誓,最後告訴他自己已經有了曼麗女兒的線索。

  他想著自己的臺詞,一路到了韓嘉住所樓下。然後他乘坐電梯上了樓,卻撲了個空,韓嘉也不在這裡。

  難道還在醫院陪蕭厲?張雪明克制著自己些微的不悅,給林子打了電話。韓嘉不在醫院。

  帶著疑惑和驚訝,張雪明又重新下了樓,他還沒來得及走向汽車,韓嘉的手機就開始微微震動,然後響起了音樂。

  來電人的名稱是“薑老闆”,這讓張雪明更加疑惑,他從來沒聽說過這位老闆。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接聽的時候,微一抬頭,頓時愣住了。

  一個穿著校服的清秀少年正走過來,他手機放在耳邊,正在通話的樣子。他眼睛非常明亮,微微蹙著眉,向張雪明的方向掃了一眼,眼神從他身上掠過。然後他從張雪明身邊經過,走進了這座公寓樓。

  這少年自始至終都一副自然從容的樣子,他甚至沒有看一眼張雪明手中的、正在不停響著音樂的、韓嘉的手機。

  不得不說,他掩飾得很好,可是張雪明已經認出了那部手機,那部本來屬於自己的手機。

 

  與其說薑曉甯對韓嘉很失望,不如說他在害怕。

  韓嘉在他生日的時候失約,直到第二天淩晨才到,姜曉寧看到他疲憊的、顯得尤其蒼白的神色,其實已經原諒他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韓嘉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子,是哪個或者哪些男人在耽擱他的行程,想到這些,他就根本無法壓抑自己心裡的恐懼。

  是的,他非常憤怒地處理這件事,他一向用憤怒掩飾自己的恐懼和期望,越憤怒,就說明他越害怕,他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這事兒還沒完。韓嘉明明承諾了他,要給他補過一個生日,他還稱呼他“曉寧”。他用那樣的目光看著薑曉甯,簡直要讓他誤會了。

  可是一轉眼,韓嘉就為了不知哪個男人的電話而丟下他,甚至不肯認真解釋。

  姜曉寧徹夜未眠,直到天亮的時候,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他洗漱完畢,整理好自己,然後出門去上學。

  就像是刻意賭氣,他在學校表現得是之前兩三倍的友好。他跟同桌攀談,他許諾借給前桌的男生MP3,他回應了文藝委員的邀請,答應參演他們組織的課本劇。

  然後他想,韓嘉說的是對的,跟同齡人往來,跟那些快樂的、明朗的、亮色調的生命往來,確實是愉快的事情。

  可是他內心深處越來越難受,那裡仿佛有一個空洞,他和同學交談得越愉快,那空洞就變得越大,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就像落荒而逃一樣,一放學他就沖出學校,沖向車站。

  在韓嘉樓下,他給韓嘉打了電話。他想好了,他要讓韓嘉在二十分鐘裡面出現,然後他要跟他談一談,他必須要跟他談一談。

  他沒想到的是,韓嘉的手機出現在另一個人手裡,那是曾經在韓嘉睡著時覬覦他的男人,韓嘉說他很笨但姜曉寧卻覺得他有著精明眼神的一個男人。

  他完全不瞭解情況,只好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過,內心已經被嫉妒之火燒得一片赤紅。

  為什麼韓嘉的手機在別人手裡?他從樓上下來,韓嘉在不在樓上?他們做了什麼?

  姜曉寧來到樓上,開了門進去。飯菜竟然還在桌上,冷掉了,而且顏色和形狀都已經不能看,可是韓嘉根本不在。

  他皺起眉頭來到窗邊,那男人還在樓下站著,幾分鐘後,他才上了一輛車,很快消失了。

  姜曉寧仍然不放心地在窗邊站了好久。

  天色暗下來,他仍然不敢開燈。

  他沒有心思寫作業,沒有心思看電視,玩遊戲更不用說。一種不該在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身上出現的痛苦的感情讓他提不起精神,他走到客廳,蜷縮在沙發角裡。

  直到天色越來越黑,客廳也被黑暗籠罩。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才傳來開鎖的聲音。

  姜曉寧看過去,就見韓嘉正推門進來。他的動作很慢,似乎在適應屋裡的黑暗,然後他關上門,向右走了兩步,在牆上摸索著電燈開關。

  他摸索了幾下,都沒有找對方向,他停住了動作。然後他把胳膊肘墊在額前,趴在牆上,看上去就像個被老師體罰而感到委屈的學生。再然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那歎息那麼輕,那麼悲傷,那麼疲憊。

  姜曉寧忍不住動了一下。

  韓嘉被驚動,他迅速轉過身來問:“誰?”同時在牆上尋找著開關,這次他摸對了,燈光大亮,兩個人都出現在對方的視野中。

  “曉寧?”韓嘉吃驚地走過來,蹲在他旁邊,“你還在等我?你……你吃飯了沒?”

  姜曉寧盯著他閃著擔心和愧疚的眼睛,沒有說話。

  “曉寧,對不起。”韓嘉放低聲音,“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我……”

  “沒關係。”姜曉寧慢慢坐起來,低聲說。

  韓嘉反而一愣,看著他沒接腔。

  姜曉寧接著說:“你說對不起,我就說沒關係。以前你跟我說過那麼多次對不起,我一次沒關係都沒有說過。”

  “沒關係的。”韓嘉連忙說,說完忍不住微微一笑,“我說了對不起,我就要補償才對。曉寧,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的。”

  姜曉寧坐著沒動,表情也沒有變化。

  韓嘉小心翼翼地問:“曉寧?”

  姜曉寧看著他,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韓嘉,如果我……如果我問你要一樣生日禮物,你會不會給?”

  “我盡力……你怎麼哭了?”韓嘉露出有點尷尬和慌亂的樣子,想要給他擦眼淚卻終於沒有把手伸過來,只是撫慰地說,“我會給你的,多難都給你,不要哭了,你想要什麼?”

  姜曉寧覺得淚水要模糊自己的視線,但他努力看向韓嘉,幾乎是在乞求:“離開錦庭,好不好?”

  韓嘉睜大了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回答:“對不起,曉寧。”

  “為什麼?!”姜曉寧忍不住,眼淚更加洶湧,他帶著哭腔質問著,“你有自己的房子,你有好多錢,為什麼還要待在那裡?你也不是學生,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以保護自己,你可以不怕他們,你可以做別的……為什麼還要待在那裡?為什麼還要每天做那種事?……”

  他哭得那麼傷心,韓嘉卻站起身,退開一步,聲音帶上了一絲冷硬:“對不起,曉寧。我這個人,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做這種事,也一樣。”

  “我不接受這種解釋!”姜曉寧叫道,“這種事有什麼最好?……你今天去哪裡了?你的脖子上是什麼?你剛才為什麼歎氣?還有那些時候,你回來晚的那些時候……那些時候你從來都不開心的!就算做到最好……又有什麼意義?”

  “你不明白。”韓嘉十分難堪地低語。

  “我沒辦法明白啊……”姜曉寧嗚嗚地哭著,用手背擦著眼淚,“韓嘉,韓嘉,我就是不明白啊……”

  他不像韓嘉那麼會說話,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內心的恐懼和痛苦,他只是哭著,一聲聲地叫著韓嘉的名字。

  他不想這麼丟臉,可他忍不住,他想到韓嘉背上的字,想到韓嘉身邊的那個居心叵測的人,想到那些讓韓嘉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男人們,他就根本沒辦法停止哭泣。

  直到韓嘉再次走過來,跪在他身邊,把他擁進懷裡。

  “別哭了,曉寧,別這樣哭……”他輕輕拍著姜曉寧的後背,在他耳邊說,“我不值得你這樣哭……”

  姜曉寧趴在他肩膀上,想要止住自己的眼淚,卻哽咽得更厲害:“韓嘉,我很害怕……求求你,不要做這種事了……”

  韓嘉很久沒有說話,終於低聲說:“你怕什麼?”

  我怕你會受傷害,我怕你會遭報應,我怕有一天,我會永遠失去你。

  為什麼你不肯生活在陽光下?和我一起去過快樂、明朗、亮色調的生活好不好?如果你肯,我就永遠不離開你。

  可是姜曉寧說不出口,他伸出手緊緊抱住韓嘉的肩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韓嘉卻好像什麼都明白,他任姜曉寧抱了他一會兒,然後伸手抓住姜曉寧的胳膊拿下來,一邊道:“我什麼都不怕的。”

  他鬆開姜曉寧的手,站起來背轉身,然後伸手脫掉自己的上衣,燈光下,和他優美的肩背線條一起出現在姜曉寧眼前的,是那個猙獰的漢字。

  “好好看看,姜曉寧。”他改了對姜曉寧的稱呼。

  姜曉寧抬頭看去,韓嘉背對著他,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聽到他的聲音堅定冷靜:“你聽說過岳母刺字的故事嗎?”

  姜曉寧下意識地點點頭,想到韓嘉看不到,連忙開口,因為哭泣而聲音嘶啞:“聽說過。”然後大驚失色,“這個字……是你媽媽……”

  “是。所以,”韓嘉的聲音沒有起伏,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在陳述人所共知的事實,他沉聲說,“我要對得起這個字。”

 

第十七章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B

 

韓嘉見到張雪明,第一反應是他沖著蕭厲來的。

  他下定決心回來,固然是出於感情因素,出於對姜曉寧的倔強和頑固的憂慮,但也不是沒有在理性上權衡過利弊。畢竟他曾經是本城最大幫派的一員,也曾經在複雜的幫派鬥爭中做過許多不能宣之於人的事。而現在他對這裡的局勢毫無瞭解,就這樣貿然回來,會不會惹上一身麻煩,他自己心裡也沒底。

  當然他很快就說服了自己,因為他跟蕭厲不同,在這座城市裡與人結下的冤仇大部分都是小冤仇,除了羅東那件事之外,沒有一件值得別人惦記他五年之久。

  至於感情糾葛,他更沒有多想。當年自己只是在做錢與色的交易而已,廉價的美麗身體其實並不難找,難道真的有人會因為他的皮相而幾年不忘?

  他思來想去,一路上幾乎把自己入行以來的恩怨都想了個遍,最後覺得自己最該擔心的是牽累蕭厲。蕭厲當年是真正為幫派出生入死,他手下走過人命,還曾把不好惹的人送進監獄,因而在本城樹敵無數。而他和蕭厲關係密切,如果有人處心積慮要打聽蕭厲的消息,他無疑是個突破口。

  所以他一直非常小心,無論是去看以前的地方,還是去找以前的熟人,言談舉止都慎之又慎,生怕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沒想到麻煩倒自己來找他了,張雪明絕對是來者不善。

  他這樣想著,表面上就對張雪明格外客氣。做出迷惑的樣子問“你專程來找我敘舊的嗎?”這句話的時候,他是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打一場硬仗的。

  但是張雪明好像根本沒聽懂他的暗示,居然開始對這個稱呼提意見。

  聽起來,“辛牧然”和“張雪明”這兩個名字對它們的主人來說顯然有著微妙的不同,而韓嘉一時無法堪透。他還在消化張雪明已經不是員警了這個消息,盤算著他現在在為誰效力、是哪些人或者勢力想要對蕭厲不利,因此也沒有計較,換了名稱又把問題問了一遍:“那麼,張雪明,你專程來找我敘舊的嗎?”

  名字出口,韓嘉才覺出那點微妙的意思來。眼前這個男人態度自信,氣勢淩人,和張雪明這三個字所代表的那個形象一點也不沾邊。思及此,韓嘉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張雪明看著他,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怎麼?不行嗎?”

  從容的態度和強勢的語氣讓韓嘉更謹慎,他也笑,看著張雪明的眼睛道:“我已經很多年不問這裡的事了,不明白你我有什麼舊可敘。”

  張雪明不以為意地微笑著,還沒來得及回答,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叼著煙,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從他身後經過。

  韓嘉和張雪明保持著沉默,直到瘦子下了樓,張雪明才開口:“韓老闆,如果你覺得請我進屋不方便的話,不如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南區那裡新開了一家店,咖啡煮得很好,是你當年喜歡的味道。”

  韓嘉又看了看他,但是張雪明的眼神無法看透。他想了想,讓開了門,道:“我也很多年不喝咖啡了,就不用破費了。”

  這家旅館的單人間十分簡陋,傢俱只有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韓嘉等張雪明邁進門來,就搬過椅子示意他坐,自己坐在床邊說:“你想敘什麼?”

  張雪明微笑道:“韓老闆,好歹招待客人喝杯水啊。”

  韓嘉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看著他遊刃有餘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一邊心裡罵人,一邊和顏悅色道:“張雪明,我們乾脆點,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恐怕不是碰巧知道我住在這裡的,特地過來只圖我一杯水?”

  張雪明低聲一笑:“還是喜歡先發制人?真是沒變啊。”說完頓了頓,“如果我說我就是為了喝你一杯水呢?”

  “一杯水?”韓嘉禮貌地問,看張雪明點頭,就起身從桌上拿了一個茶杯,又端起暖壺說,“我給你燙燙杯子,稍等。”

  他用開水涮了涮杯子,直接把殘水潑到了地上,然後給張雪明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自己站在桌旁回頭直視他。

  韓嘉不說話,張雪明也不說話,表情很悠然地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才認輸一樣笑著歎口氣,慢慢說:“我來找你,是為了兩件事。”他頓了頓,“韓老闆,五年前你走的時候,託付我一件事,怎麼你對我這麼放心,回來了都不說來檢查檢查我辦得怎麼樣?”

  韓嘉疑惑地微皺起雙眉,道:“我託付你一件事?”

  話音還沒落,他自己就是一怔:“我沒有託付你,我是跟吳慶華說……”

  “吳局長交給我辦了。”張雪明介面,看著韓嘉的表情道,“怎麼?不信任我?”

  韓嘉愣了愣,一時竟然無法反應。他對張雪明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即使知道他是警方臥底也一樣,現在又懷疑他為了蕭厲來找自己套消息,更不敢隨便介面入了圈套。可張雪明提及的這件往事又確實讓他掛心,他十分矛盾為難,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回答:“不是這樣,我……”歎了口氣,終於忍不住低聲問,“她現在好嗎?”

  張雪明看著他微微一笑,從外衣的內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過來。

  韓嘉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照片的背景像是某個公園,陽光明媚,綠蔭如蓋。遠處還有小孩子跑著放風箏的身影,近處明顯是一家三口,對著鏡頭笑得非常開心,中間位置的小女孩穿著紫色的連衣裙,笑得都露出了小虎牙。

  他把照片翻過去,背面是一行稚嫩的黑字:媽媽和小蓉,帶爸爸來公園玩。

  即使仍然心存疑竇,韓嘉還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他把照片又翻過來看了一會兒,才移開目光看著張雪明,聲音放緩了:“她沒有改名字?”

  張雪明一直盯著他,聽他問,目光才投向照片上的小女孩,也緩聲說:“這是楊曼麗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了,而且,她也喜歡自己的名字……她的養父母也很喜歡這個名字。”

  韓嘉“哦”了一聲,低頭看照片,慢慢說:“他們看上去很可靠。”

  “她的養父是政府部門的科研人員,養母是個護士,都很正派。”張雪明說,“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給你看看他們的資料。帶你親自去看看也可以……你想去看看嗎?”

  他語氣平緩,韓嘉卻分明聽出了一些隱約的得意。他覺得這人對這一家三口的態度十分不妥,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心裡一動,隱隱地有些不安。

  他低頭看著照片,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你一直——我不太懂——監視他們嗎?”

  “是‘監控’。”張雪明說,“我不想把這件事辦砸。”

  韓嘉看向張雪明,想要從他臉上獲取什麼資訊,沉默的對視再次出現,張雪明的眼神如岩石般堅硬,什麼都不肯流露。

  慢慢地,張雪明臉上浮起一個笑容,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說:“想喝韓老闆的水,可真不容易啊。”

  他把杯子湊到唇邊的時候,韓嘉伸手蓋住了杯口,手指搭在杯子上阻擋他。

  “你不做員警了,怎麼監控他們?”他居高臨下盯著張雪明,“你現在在做什麼?”

  張雪明看了看他蓋在杯口的手,又慢慢抬眼看他,只是微笑,不說話。

  不安的情緒如同夜霧,在韓嘉的心裡迅速升騰擴散開來,他的心跳已經失速,手指在杯子上捏緊了,終於一字一頓地問:“你和姜曉寧什麼關係?”

  張雪明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忽然吻上韓嘉的手指。

  韓嘉猛地抽回手,瓷制的杯子被他的力道帶得飛出去,“哐”地一聲在地上撞成碎片,杯中水潑濺出來,地板上一片狼藉。

  張雪明坐姿未改,看了看散落在一灘水漬裡的碎碴,頗為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就說喝你一口水都不容易啊。”

  韓嘉沒有理會這句話,他神色陰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又抬眼冷冷地看著張雪明。

  “姜曉寧在哪裡?你們是……”韓嘉自己聽出聲音裡的惶急,他不知道張雪明能不能聽出來,只能竭力地控制自己的音調,“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張雪明眼中閃過的情緒讓韓嘉覺得後背發緊頭皮發麻,他慢慢地站起來,沒有向韓嘉走近,反而退了一步跟他拉開距離。

  “別緊張啊,韓老闆。”他還是微笑著,神情一派坦然,“大家很久不見,我只是想和你敘舊,何必這麼不友善呢?還是說……”他見韓嘉沒說話,柔聲道,“你還記恨當年那件事?你不是說原諒我了?”

  韓嘉感到血色正從自己臉上消退:“你這麼說,就是承認知道姜曉寧的事了?”

  疑慮的陰雲在他心頭掠過,一瞬間,無數種可怕的猜測充塞了他的腦海。姜曉甯神神秘秘地又是竊取別人的檔又是受傷,薑老師描述中那些可疑的事件,那些涉及到孫澤宇的隻言片語,張雪明的警方背景和不可捉摸的身份,多年前這個人對自己懷著惡意的羞辱,還有那些混亂不堪的往事被重新提起……這一切都令他眉頭緊鎖。張雪明還在替警方做事,而姜曉寧是他追捕的罪犯嗎?張雪明和薑曉甯是對手,所以來挾持他好威脅姜曉寧嗎?或者作為對姜曉寧的某種打擊,張雪明是來殺他的?忽然的,更令他恐怖的念頭出現了,難道張雪明和薑曉甯是同事關係,姜曉寧出了事,張雪明是來通知他的?……

  韓嘉幾乎覺得暈眩,這一刻他痛恨姜曉寧,痛恨他的任性,痛恨他陷入危險,痛恨他從不珍惜自己,痛恨他總是把事情弄得無比複雜;但是他更害怕,他怕的不是姜曉寧把他牽連進什麼麻煩,恰恰相反,他怕是自己把姜曉寧牽連進了什麼麻煩。

  這種擔憂混合著恐懼,讓他無法冷靜,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盯著張雪明的方式就像重症病人的家屬盯著主治醫生,懷有最後一絲希望的凶徒盯著即將宣判的法官,在張雪明後退一步的時候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前進了一步。

  張雪明自出現開始就一直帶著笑意,但這笑意慢慢消失,他看著韓嘉,似乎想說什麼又沒說,然後他伸手從衣兜裡拿出一樣東西,攤放在他眼前。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我很想跟你坐下來喝杯水,然後好好敘敘舊。你不喜歡喝咖啡,這裡又沒有杯子,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談?”他聲音平穩地說完,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韓老闆,我們有很多舊要敘的。”

  韓嘉又盯了他一會兒才把目光移下去。

  張雪明的掌心是一串鑰匙,韓嘉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串鑰匙曾經屬於他,汽車型的鑰匙墜還是姜曉寧買給他的。

  那是五年前他所住的公寓的鑰匙。

 

第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A

 

剛進錦庭的時候,韓嘉經常被人問到背上的字。問的人不同,他的解釋也隨之不同。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個字甚至成了他的賣點。

  其實他並不介意別人問,進了錦庭,總是要在別人面前袒露身體的,難道這麼明顯的印記能瞞過去嗎?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了。

  蕭厲倒是一直沒問過。如果他問,韓嘉是準備說真話的,但是蕭厲顯然是怕他介意,所以從不打探這事。

  姜曉寧也一直沒問過。他不可能沒看到,韓嘉問他的時候他也承認了,但他一點接著話風問下去的意思也沒有。那之後韓嘉有時會看到姜曉寧的眼神往他背上飄,但姜曉寧一個字都沒主動提過。

  韓嘉沒想到自己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

  當他說完那句話,姜曉寧似乎非常吃驚,他立刻沉默,就連抽噎的聲音都停止了。

  韓嘉聽到他站起來,然後是腳步聲,姜曉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觸上來。

  他沿著最長的那道傷疤一路撫摸,像是在害怕一樣,力道極輕柔,但韓嘉仍能感覺到他的顫抖。

  慢慢地,姜曉寧的顫抖越來越劇烈,隨著一聲意義不明的歎息,他從身後緊緊抱著韓嘉,把臉頰貼在他的頸背之間。

  這完全是韓嘉預料中的反應,他冷笑了一聲,問:“你是個傻子嗎,姜曉寧?”

  姜曉寧沒動。

  韓嘉扯開他抱在自己腰間的手,轉過身去看著他。

  燈光下,姜曉寧的眼神充滿了傷痛。這個半大孩子,這個自己的生活都亂作一團的少年,竟然在為了他難過。

  韓嘉覺得心裡一股暗火慢慢起來了,他俯視著姜曉寧:“你自從看到我背上的傷,對我就特別好;現在知道那傷是誰弄的,就開始心疼我了?”不等姜曉寧說話,他又笑了一聲:“等我再說點悲慘的情節,你是不是都可以為我去死了?”

  姜曉寧不知道他的意思,不安地眨著眼睛。

  韓嘉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他這種眼神看得心裡亂極了,他後退一步,歎了口氣,道:“姜曉寧,我們好好談一談。”

  姜曉寧的眼神變得警惕:“談什麼?”

  “談我們。”韓嘉說,慢慢勾起一個笑容,“你不想談?”

  “我們?”姜曉寧眼中的不安更濃重,“我不知道……我……”

  “你都為我哭了,”韓嘉看著他,“還想介入我的生活,還忸怩什麼?”

  姜曉寧的臉一下漲紅了,不知想起了什麼,又忽然變得慘白,看著韓嘉說不出話來。

  “如果你覺得沒什麼可談的,那就是我誤會了。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以後也不要來了。”

  韓嘉不再看他,逕自走到沙發邊坐下。

  姜曉寧猶豫著,看了看他身邊的位置,還是選擇坐在他的對面。

  韓嘉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的時候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錦庭混得風生水起了。”

  姜曉寧像被針紮了一樣猛地抬頭看他,結結巴巴地問:“那不就是……”

  “是,我當時還是高中生。”韓嘉頓了頓,“白天上學,晚上上床,忙得很。”

  姜曉寧的臉色又白了白。

  韓嘉看著他笑:“我第一次跟男人發生關係是16歲,那人不是同性-戀,就是想和我玩玩。玩玩就玩玩,有什麼?我又不是玩不起。可是……我媽看見了,她氣瘋了,在我背上刻了這個字。”

  姜曉寧大吃一驚,睜大眼睛看過來。

  韓嘉笑出聲來:“可我到底去了錦庭,不是讓一個人玩,是跟很多人玩。第一年我數過,長期和短期的加起來,十八個男人。第二年我就不數了。16歲……到現在7年了,不如你猜猜,我跟多少男人上過床?”

  姜曉寧神色灰敗,盯著他,仍然說不出話來。

  “就連當了鴇頭,我也在跟男人上床。有時候是為了得到好處,有時候就是找樂子。”韓嘉的聲音放得低柔,“我偶爾還會有種荒謬的念頭,說不定我本來是個直的,可是走了這條路,到現在只有男人才能讓我高-潮。不過也無所謂了,跟誰高-潮也是高-潮,有什麼區別?”

  姜曉寧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喘著粗氣盯了他半天,才問:“你說這些……你說這些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韓嘉微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有多賤。我這個人呢,長得不賴,很會奉承討好,床上功夫也過得去,男人想和我玩玩,一點都不奇怪,可要是有誰喜歡上我……姜曉寧,你說那不是比我更賤?”

  姜曉寧發起抖來:“你,你……”

  姜曉寧想什麼全都寫在臉上,那些憤怒和窘迫,那些不甘心和痛苦,一覽無餘。韓嘉看著他,心裡某個地方隱隱作痛,卻仍然要說下去。

  “我怎樣?”他問,“我說的難道不是實話?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有錢,有房子,不怕什麼人,可我還是在錦庭混,而且也不想離開。及時行樂嘛,只要快樂就好了,要廉恥幹什麼?再說——”

  “我不信!”姜曉寧大聲打斷他,“我才不信!”

  韓嘉看他又是一副快要哭出來又死命忍著的樣子,微微歎口氣:“那我只能說你忘性真大。你忘了我怎麼對你的?只差一點,我就把你下藥賣掉了。你還氣得想要殺我。怎麼?全忘了?”

  姜曉寧說不出話來,拳頭緊緊握著,死死盯著韓嘉。

  “看,你記得。你只是太可憐了。”韓嘉繼續說,“薑老師不理你,你沒有朋友,你願意來我這裡,願意讓我賠罪,因為你沒有別的地方去,沒有別的人可以談話……看在薑老師面上,我才跟你說這句話:姜曉寧,你要擦亮眼睛,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婊-子也會被他看作天使。”他看著姜曉寧,溫柔一笑,“你現在要是弄混了,等你那個真正的天使來了,你怎麼辦呢?”

  這些話對姜曉寧的衝擊力無疑是巨大的,他的表情一片混亂,看上去就像是負傷的小獸,看著韓嘉的眼神既慌張,又兇狠。

  韓嘉沒有回避他的眼神,他帶著一個慵懶的笑容看回去,聲調溫和地說道:“把你放在第一位,你比什麼人都重要,我可以做到,但你沒必要回報我。那樣只會讓你失去我的尊敬,讓你變成……一個婊-子的笑柄。”

  “夠了!”姜曉寧已經無法忍受,他大喊一聲,踉蹌著想要後退,卻絆倒在身後的沙發上。韓嘉已經住嘴,但他就像完全沒發現,又大喊了一聲“夠了!”

  聲音還帶著哭腔,無比悽惶,無比憤怒。

  他再也沒有看韓嘉一眼,幾乎是狼狽地爬起來,匆促地逃到門口,開門跑了出去,門被他重重地甩回來,發出一聲巨響。

  韓嘉像是被這響聲嚇到了一樣,身上掠過一陣顫抖。他向後躺在沙發上,手臂蓋上了眼睛,無數瘋狂的念頭在腦海翻騰,最後全都變成了一個詞:如果。

  如果……如果……他不停地想著:如果他不是韓嘉,如果他是個別的什麼人,因為別的什麼事認識了姜曉寧;如果他做了別的選擇,如果他沒有進錦庭,沒有這樣度過7年時光;如果他沒有放棄資格,不,如果他沒有失去資格,而是仍然清白無辜,面對一切指責都毫無愧意;如果一切都改變,如果一切重新開始,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推翻重來;如果他早知道有今天,如果他當時不是那麼年輕,如果他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他沒有愛上……

  在他注意到之前,他就發出了一聲嗚咽。

  如果他沒有愛上……原來他愛上了姜曉寧。

  原來他愛著這個暴躁又善良的少年。

  以前他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可是真可笑,再沒比這可笑的事情了。

  心口泛起一陣陣的涼意,胃部也開始翻攪,韓嘉覺得想吐。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去洗手間洗一把臉。

  門鈴響了。

  他說了那麼陰損的話,姜曉寧居然還會回頭?韓嘉皺起眉頭,站在原地沒動。

  門鈴持續地響著,過了一會兒,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韓嘉歎口氣,從地上撿起上衣,一邊穿一邊向門口走去。

  門開處,卻是張雪明,神色頗為不安。

  “韓老闆,我找了你一天……你臉色很難看,出什麼事了嗎?”

  韓嘉哼了一聲,就要關上門。

  “韓老闆,你把東西落在車上了。”張雪明伸手撐住門,低三下四地說,“你的手機,還有個包。”

  韓嘉這才收了力,張雪明低頭從包裡拿出他的東西,一邊遞過來一邊說:“我剛才上樓的時候見到一個人,就是前一段時間我們給他下藥,又被厲哥要走那個小子。我今天在這裡見過他兩次……韓老闆,他來找你的嗎?”

  韓嘉不知道他想刺探什麼,不耐煩道:“是來找我的。不知死活的東西,軟硬兼施都不肯來錦庭。”說完接過自己的東西,冷笑一聲,“張雪明,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關心別人?”

  他手下用力,硬要把門關上,張雪明撐著門不讓他關,露出很吃力的樣子,一迭聲地哀求:“韓老闆,我知道錯了,我明天就能帶那孩子回來,我也再不接私活了,我保證——”

  “你找到那孩子了?”韓嘉鬆手打斷他,“她……”

  “她沒事,她什麼都不知道。”張雪明懇求道,“韓老闆,我不知道你介意這事,我保證處理好,以後——”

  “你還想有‘以後’?”韓嘉聽到孩子沒事,心裡剛一松,就想到此人居然對小小的孩童下手,險些害她一生,本可以敷衍過去的事情也忍不住冷硬地說了實話,“把那孩子帶來,我跟蕭厲打聲招呼,讓你四肢健全地離開錦庭。”

  “韓老闆,我已經知錯了。”張雪明冷汗都下來了,急急地說,“那孩子我都帶回來了,再怎麼論,也不該趕我走。”

  韓嘉冷眼看他:“求我沒用,你不是攀上了大人物嗎?繼續去求他啊。”

  張雪明拼命求饒,韓嘉根本沒心情理他,皺著眉頭,就要把他關在外面。

  張雪明看他不為所動,聲音也不再低聲下氣,而變得兇橫:“韓老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針對我。總不會是因為我也拉皮條吧?”他冷笑一聲,“是,錦庭不做小孩子的生意我知道,可那小子難道就是大人?他不願意,你不也一樣給他下藥了?你跟我有什麼不一樣?”

  韓嘉無從反駁,又被他戳到痛處,心情更差,冷冷道:“我跟你當然不一樣:錦庭現在是我做主。”

  “那你就是承認公報私仇了?”張雪明狠狠地說,“韓老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曼麗這件事上為難我,難道不是因為私人原因?要不是你媽當年吸毒,怎麼會把你賣了?你在錦庭做主又怎樣?還不是沒本事找正主算帳,遷怒到我身上?”

  韓嘉有一瞬間甚至無法反應,然後才想起質問:“你說他媽什麼鬼話?!”

  “我說的不對嗎?”張雪明想到了什麼,忽然一笑,“你該不會以為你瞞得多嚴實吧?”

  韓嘉確實是這麼以為的。母親死後,另一個人一直緘默不言,他以為再不會有人用往事來打擾自己,原來竟是掩耳盜鈴嗎?

  抵在門上的指節已經因為用力而泛白,韓嘉聽到自己的聲音蒼白空洞:“那又怎樣?我公報私仇,誰能攔著我不成?”

  張雪明看著他,壓低聲音:“韓老闆,真要報仇,你怕是不該找我吧。”

  “你什麼意思?”韓嘉警覺地問。

  “你以為我怎麼知道這事的?”張雪明眼中閃爍著微光,像是殘忍,又像是興奮,“我那天聽見有人喝醉了吹牛,說他是你第一個男人,說他怎麼給你開-苞,還說是你媽和他聯手——”

  “你給我閉嘴!”韓嘉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拽進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他自己都覺得渾身顫抖,雙手無力,但是張雪明毫不反抗地順勢進來,仍然帶著那種殘忍又興奮的笑意看著他,幾乎是不屑地說道:“那樣一個男人,你還要乖乖地做他的手下,討好他巴結他,一口一個‘名哥’喊著他……韓老闆,你真有種啊。”

  韓嘉此時倒冷靜下來,他手心全是冷汗,咬牙咬得兩腮都疼,但他卻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靜。

  他沉默著看了張雪明幾秒鐘,慢慢開口:“你到底想說什麼?”

  張雪明也沉默了幾秒鐘,最終下定了決心一樣,低沉又清晰地說:“不如我們做個交易。你讓我留在錦庭,我能讓嚴名下場淒慘,生不如死。”

 

第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B

 

“韓嘉,如果我和我爸同時掉到水裡,你只能救一個人的話,你會救誰?”

  韓嘉那時在幹什麼?在窗前欣賞景色,整理櫃子裡的東西,還是略顯笨拙地下廚?

  總之是背對著他,而且沒有回頭,只是一字一頓地評價道:“無聊。”

  他不依不饒,撲過去抱著韓嘉的腰,隔著衣料輕輕啃咬著他的肩膀,含混地說:“快說,你會救誰?”

  “我救姜老師。”韓嘉這次很直接地回答了。

  “那我就死了。”他在韓嘉耳邊吹氣,把聲音放得很委屈,“我死了你怎麼辦?”

  “我啊,我就懷念你。”韓嘉好像笑了一下,“放心吧,以後我和別人在一起,也會時不時懷念你的。”

  “喂!你說什麼?!”他生氣了,就算知道韓嘉在開玩笑,他也很生氣。

  韓嘉真的笑起來,反手摟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轉過身來,在他發頂上親了一下,溫聲道:“那你就別死啊。”

  他還在生氣,哼了一聲,不肯回答。

  韓嘉歎著氣,他歎氣的時候好像也在笑著。然後韓嘉伸手攬著他,微低下頭,和他吻在一起。

  他總是急切衝動,而韓嘉耐心而順從,但無論是吻還是更令人激動的情-事,似乎都是韓嘉在主導。

  可那時他不懂珍惜,而且他真的在生氣。他的動作很粗暴,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嘗到一絲血腥味。

  他只記得,那個吻結束的時候,韓嘉的眼睛亮亮的,帶著笑意看著他,不斷低頭親吻他:

  “你這脾氣還能更臭點兒嗎?好了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會難過,就會發瘋,讓我想想……總之,我也活不下去了,我非得殉情不可。”韓嘉眼中的光芒像是戲謔,可他的語氣無比認真,“所以,你要好好活著,再也別做危險的事了……”

  他那時怎麼回答的?還在生氣嗎?還是為了聽到更多甜言蜜語而假裝生氣?

  他答應了韓嘉嗎?

  ……

  滴、滴。

  寂靜的黑暗中,微不可聞的電子聲響起,在這密閉的空間裡異常清晰。

  姜曉寧應聲睜開雙眼,眼神警醒冷靜,蘊含著堅定的戰意。

  他看了一眼發出聲音的夜光錶,時針正指向十一點。

  在黑暗中他精准地找到了鎖的位置,手腕一翻,手中已經出現一個極為精巧的微型工具。他用微型工具的尖端撥動幾下,隨著“喀”的一聲輕響,鎖被從內部打開,姜曉寧輕身閃了出來。

  屋裡沒有開燈,百葉窗開著,淡淡的月光從視窗灑進來。姜曉寧走到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活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不動而僵硬的肢體。

  研究排班表,複製鑰匙,躲進來——只花了他二十分鐘,但是等待,卻耗費了四個小時。

  他來到門邊,諦聽片刻,然後打開了門上方的窗戶。把微型工具叼在嘴裡,他踩著門把手從窗口探出身去。

  走廊天花板的角落裡有個攝像頭,但他白天的時候巧妙地動了它一下,現在他很確信自己不在攝像範圍內。

  窗口附近的天花板上是通風口,姜曉寧卸下了覆板,用微型工具的尖鉤把這板子掛在窗框上,伸手扒住風口的邊緣,手臂和腰腹用力,身體已如矯健柔韌的貓般滑進通風口。

  真他媽髒,他想。忍著一個噴嚏,他伸出手臂,一手取回覆板,一手關上了窗戶。

  他用了兩分鐘才從裡面固定好覆板,然後沿著通風管道匍匐前行。

  這座建築的通風管道並不窄,但姜曉寧身形高大,行進間仍然覺得壓抑。他微微歎口氣,不由開始腹誹,飛簷走壁、穿縫鑽隙這種事明明是那種瘦小精幹的人拿手,辛牧然放著專業的Alex不用,非要用他,難道不怕任務失敗嗎?

  七分鐘後,他在電梯井裡拍拂掉身上的灰塵,伸手在夜光錶上按了一下,手腕附近亮起一圈冷光。

  他抬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上方,歎口氣,縱身攀上井壁。

  又是七分鐘,他出現在樓頂的平臺上,半蹲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調整手錶錶盤上的高度計量器。

  覺察出不對的時候他正從腰間卸下攀爬鋼索,一股敏銳的危險感一下充斥了他的全身。姜曉甯迅速抽出藏在靴子裡的匕首,就要向身後刺出。

  已經晚了。

  額角被冰冷堅硬的東西頂著,分明是槍管。

  他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也無法判斷來人是怎麼出現在他身後的。姜曉寧冷汗涔涔,心臟都仿佛停止跳動。

  就這樣靜默了幾秒鐘,來人握著槍管的手穩定地移開了。

  姜曉寧微微皺了皺眉,轉回頭看時,不由得一愣。

  “師姐。”他低聲叫道,然後把匕首重新塞回原處。

  張娟娟面無表情地俯視他,聲音低低地聽不出情緒:“你一個人來的?”

  “是。”

  張娟娟研判地看了他一會兒,像在分析他是不是說實話。

  “沒有後援讓你到這種地方來,辛牧然這是玩哪出?趕鴨子上架?”她最終收起槍,“你不是專攻資訊破譯?”

  姜曉寧這才站起身來,笑了笑:“師姐不也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張娟娟白他一眼:“別套我話。想問就問。”

  姜曉寧問:“師姐在這裡做保鏢?”

  張娟娟抬起手腕看表:“十分鐘後就不是了。”

  “換班?”姜曉寧眼睛一亮,“下一班的保鏢是——”

  “別做夢了。”張娟娟無情地打斷他,“是‘老饕’。”

  圈子裡的厲害人物就那麼幾個,一隻手就能數清,而“老饕”絕對在這五根手指之列。

  姜曉寧眉頭皺了一下。

  張娟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十分鐘後,樓下見。”她轉身走開,像是背後也長著眼睛一樣,在姜曉甯欲舉步跟上的時候抬手做了個阻止的姿勢,“你想看我和“老饕”交接班?”

  姜曉寧有些喪氣地站住,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電梯井的入口,歎了口氣。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用了十五分鐘才離開那座建築,一身灰塵地拉開張娟娟的車門坐進去。

  “謝謝師姐……咳咳……”揚起的塵土讓他自己都忍不住咳嗽,張娟娟卻不為所動,表情平靜地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十五分鐘能出來,比起之前,你倒確實有長進了。可惜,拿貨夠了,做殺手還差得遠。”

  姜曉寧不由自主愣了一下,然後迅速反應過來被詐了,心裡暗叫不好,再想偽裝已經來不及,張娟娟看著他,似笑非笑:“辛牧然真的讓你來殺人?”

  姜曉寧只好轉開眼睛,算是默認。

  張娟娟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車子放在哪兒?”

  “兩公里外。”姜曉寧回答。

  張娟娟點了點頭,就要發動車子。

  “師姐。”姜曉寧阻止她,“你想放我走,我很感激。可……”

  張娟娟微皺了下眉頭:“你還想殺他?”

  姜曉寧沒說話。

  張娟娟這次轉過臉,認認真真打量了他一番,慢慢道:“我聽說過你從來不肯接殺人的活兒。”

  “凡事總有第一次。”姜曉寧低聲道。

  張娟娟揚起一道眉毛,看著他不說話。

  姜曉寧也笑了一下,手扶在車門把手上的時候,張娟娟叫了他一聲。

  姜曉寧沒回頭,但是動作停了,張娟娟說:“道上傳言‘老饕’保過二十多個人,從來沒有失敗過,很多人不相信,”她頓了頓道,“可那是事實。”

  姜曉寧點點頭,推開車門下車,站在陰影裡看著那輛車絕塵而去。

  一分鐘後,他在拐角處找到了自己放在這裡的背包。

  他本來就不是專職的殺手,行動間的疏漏太多,被保鏢發現,簡直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姜曉甯呼出一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建築,從腰側卸下了攀爬鋼索放進背包,又從裡面取出一副抓力更強的壁抓。

  這裡出來容易進去難,否則他也不必在那個狹窄的櫃子裡藏四個小時,建築物的高度就不用說了,不規則的外形也增加了他攀爬的難度,稍一不注意壁抓就會松脫。

  姜曉寧全神貫注、提心吊膽地登上樓頂的時候,才發現剛才經歷的那些都算不上駭人。

  最駭人的是他終於扒著頂樓的邊緣爬到上面的時候,發現已經有一個人坐在那裡等他了。

  姜曉寧愣在原地。

  那人長了一張瘦削的面孔,皮膚在月光下顯得蒼白無比。他的表情悠然自得,仿佛在等待著姜曉寧的出現。

  “現在的殺手越來越不像樣子了,”他戲弄地看著姜曉寧一笑,“愚蠢,又乏味。”

  “‘老饕’?”姜曉寧下意識地想要後退,稍稍一動,想到身後是萬丈虛空,才硬生生地止住動作。

  這個反應取悅了那人,他不屑地笑起來:“小子,現在知道怕了?剛才張女士勸你的時候你怎麼不走?真的想要終結我做保鏢從不失敗的記錄嗎?”

  “你怎麼知道?”姜曉寧有些驚惶地問,“師姐告訴你……”

  “我自己看到的嘍,不難猜啊。”“老饕”還是泰然自若地笑,“看在張女士認識你的份上,現在你原路返回,我可以當沒見過你。不然我把你抓去見我的雇主,你怕是要吃苦頭了。”

  姜曉寧極為沮喪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猶豫地回身向下看了看,吞吞吐吐道:“必須原路返回嗎?”頓了一下,又說,“壁抓能上不能下……”

  “老饕”大笑起來,笑聲極為輕蔑:“小子,原路返回,抓你見雇主,你選一個吧。”

  姜曉寧在他的笑聲中變得憤怒而又無奈,他低頭又看了一眼下方遙遠的地面,又看了看套在手腕上的壁抓,明白“老饕”指給了他兩條死路。認命般地,他歎了一口氣,慢慢蹲下身,將左腕的壁抓搭在邊緣,一點點向外探出腿去。

  “老饕”帶著藐視的笑意,看他一點點向下蹭。在他的視線下,笨拙的年輕殺手蒼白著臉,僅靠著左手的壁抓維繫著全身的重量,睜大眼睛,低著頭,惶急地尋覓著下一處放置壁抓的地方。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年輕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用混雜著哀求和憤怒的眼神看了“老饕”一眼,見他沒有任何反應,神色變得更加惶急,最後乾脆閉上眼睛,探身下去,“老饕”的視野裡只留下了那只壁抓。

  下一秒,“老饕”聽到一聲壓抑的慘呼,那只壁抓仿佛承受不住墜落的重量,伴隨著刺耳的劃動聲,它急速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幾乎要在堅硬的花崗岩上劃出火花。

  與此同時,“老饕”一躍而起,沖到樓邊。

  他並沒有打算拯救這個年輕人,他來“助”他一臂之力。

  但是他馬上愣住了。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那個年輕殺手帶著不明笑意的臉龐。

  姜曉寧右腕的壁抓居然早就放置在牢固的位置上,在“老饕”來到樓邊的一瞬間,他借力暴起,如同一隻破浪而出的飛魚,他以一個淩厲的角度斜沖上樓頂。左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的匕首,深深刺入“老饕”的腹部。

  “老饕”被他的衝力撞得向後跌倒,重重摔在地面上,想要開口時,口中已經溢出鮮血。

  “你……”他試圖掙扎,被姜曉寧一肘打在受傷的地方,口中鮮血更瘋狂地湧出。

  他吃力地喘著氣,看著姜曉寧,雖然口中吐血,卻仍然斷斷續續笑著:“原來你沒那麼笨……”

  姜曉寧哼了一聲,站起身來,神色莫測地低頭看著他:“你錯了,我很笨的。我算錯了時間,不然,根本不會碰到師姐,而是會直接碰到換班後的你。”

  “老饕”躺在地上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做保鏢從不失敗的記錄不會被我終結的。”姜曉寧平穩地說,“因為我的任務,不是殺你的雇主,是殺你。”

 

第十九章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A

 

在回答之前,韓嘉安靜了一兩秒鐘。

  然後他看著張雪明,冷冷一笑:“你為了留在錦庭,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可惜你說的交換條件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的聲音也一樣低沉又清晰,“讓名哥下場淒慘?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雪明早料到他可能會這樣說,做出個冷笑來:“難道你這些年奉承他的時候,居然是心甘情願的嗎?”

  韓嘉好像覺得很有意思,笑得連眼睛都彎起來:“張雪明,原來你這麼個爛人,也有這麼幼稚的一面。名哥給我錢,給我機會,錦庭的場子都是他交到我手上的,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麼要不情願?”

  “既然你情願,他和蕭厲爭東區的時候,你為什麼又站在蕭厲一邊?”

  “我可從沒聽說幫派裡有誰跟誰‘爭’過什麼,”韓嘉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我只聽說,名哥瀟灑,名哥大度,名哥體恤我們這些小弟,名哥自己把地盤送給蕭厲的。”

  張雪明見他這樣說,顯然是準備嘴硬到底了。他在韓嘉身邊待了整整一年,認識韓嘉的時間更久一些,知道此時想讓他鬆口,已經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他盯著韓嘉,歎了口氣,收了冰冷嘲笑的表情,向後退了一步,嚴肅道:“說來說去,韓老闆其實是信不過我吧?”

  韓嘉似乎迷惑於他的改變,謹慎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韓老闆有顧慮,我能理解。”張雪明說,“幫派裡和你關係最近的人是蕭厲,以他的級別之高都不能幫你報復嚴名,我這個小角色恐怕更是不能信任了。”

  說罷一笑,低頭從衣服內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韓嘉眼前:“希望它能讓你改變看法。”

  韓嘉的表情仍然很謹慎,他垂下視線看著張雪明手中的證件,盯著封皮上金晃晃的國徽圖案看了好一會兒,神色複雜。

  張雪明看他遲遲不拿過去,自己啪地一聲把證件打開,同時正色道:“我的真實姓名是辛牧然,鄰省員警。兩年前6月份,為了協助本城的兄弟單位進行反黑工作,化名張雪明,混入嚴名手下。同年12月,進入錦庭。”

  韓嘉微微低下頭,藏起自己的眼神,沉吟了很久。辛牧然微微晃了一下證件道:“你不檢查一下?”

  韓嘉像是被他的動作嚇到了一樣後退了一步,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就像石雕一樣面無表情,他就這樣盯著辛牧然看了一會兒,聲音毫無起伏道:“曼麗的女兒是怎麼回事?”

  辛牧然收回證件,微笑道:“如果你沒有插手的話,我想現在本城的警察局可能正在考慮怎麼妥善地安置她。”

  韓嘉眉頭微微一皺:“那位劉先生……”

  “我的同事。”辛牧然坦言,“他調查未成年人賣-淫的,所以和年紀小的錦庭員工接觸較多。”

  韓嘉繼續問:“那你和曼麗也沒有私情了?”

  辛牧然看著他,最後決定說實話:“有。我有需要,她很漂亮,我們各取所需。”想了想,他又道,“這也有利於我的調查工作。”

  韓嘉冷冷地看他一眼:“對我下藥的事你怎麼解釋?”

  “我以為你知道原因。”辛牧然看著韓嘉,目光毫不掩飾,“我一直對你有欲-望。”

  這種直接的卑劣似乎更能取信韓嘉,他眼中的謹慎少了一些,但口氣還是不善:“員警也會用這種手段解決欲-望?”

  “你在錦庭難道沒見識過更壞的員警嗎,韓老闆?”辛牧然回答,“至少我現在為了完成任務才來跟你交易的。”

  “交易?這算哪門子的交易?”韓嘉冷笑一聲,“你把這種事告訴我,我要是不跟你合作,怕是就要吃上牢飯了吧?我哪兒還有別的選擇?”

  辛牧然看了他幾眼,回答:“怎麼會沒有別的選擇呢?韓老闆也可以陽奉陰違,把我賣給幫派,來獲得李時青的信任。說不定……你心裡現在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韓嘉表情毫無變化,直視著辛牧然說:“你既然這樣說,就是有辦法讓我放棄這個主意了?”

  “不,我沒有辦法,因為做選擇的人是你。”辛牧然淡淡道,“我一走,你就可以給李時青打電話,等他推敲出我們的佈置,想出辦法解決了我們的時候,韓老闆自然是大功臣。”他看著韓嘉,微微一笑,“我很想知道,到時候韓老闆會得到什麼賞賜?”

  韓嘉眼神一凜。

  辛牧然笑起來:“李時青的死對頭羅東前一段時間不就是栽在你手上?我天天開車送你去跟他私會,看你跟他虛情假意地敷衍,看你套他的情報,看你陷害他……他落了馬,場子都分給了一方大哥們,連周雲那種貨色都得了天大的好處,可是韓老闆,我沒看到你得到什麼賞賜啊。”他看韓嘉臉色難看,有意等了一會兒才道,“韓老闆自己也清楚吧,你不會舞刀弄槍,還是MB出身,能讓你坐到這個位置,已經是極限了。除非你能爬上李時青的床,還得把他迷得不分東南西北,不然,你怎麼解決他的親外甥?”這次他輕輕地笑出聲來,“不過韓老闆,你覺得自己能做到嗎?”

  韓嘉皺緊眉頭,不再看他,沉吟片刻,略顯煩躁地轉身走開,一直走到窗前才站住。

  辛牧然的視線一直跟著韓嘉,此時慢慢走到韓嘉身後,韓嘉沒有回頭,語調平平地說:“錦庭的鴇頭,哼,雖然不那麼體面,可還是很風光……或許我很滿意現在的位置,或許我並不想解決什麼人……”

  “是啊,這樣也很好。”辛牧然放低聲音,“我只是不太明白,你為什麼從不讓毒品進錦庭?為什麼看到曼麗就一臉痛苦?還有,放在你保險箱裡那張照片,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韓嘉一僵,冷冷一笑:“你真是好本事。”

  辛牧然微笑:“每次見過嚴名,你都要去看那張照片,我好奇而已。韓老闆,你的額頭和你媽媽長得很像啊。”

  “閉嘴。”韓嘉低聲喝止他,聲音中有微不可辨的顫抖。

  “我閉嘴這些事就不存在了嗎?你這樣是想自欺,還是要欺人?”辛牧然不但沒有閉嘴,反而上前一步,幾乎是緊貼在韓嘉身後,嘴唇幾乎要碰到韓嘉的耳朵,然後低聲道,“聽說那些販毒的,自己都不吸毒,韓老闆,你說他們多可惡。”

  韓嘉的身體微微抖起來,辛牧然不為所動,甚至放緩了聲音道:“他們讓那些男人女人染上毒癮,榨幹他們每一分錢,讓他們變得毫無尊嚴,控制他們詐騙、搶劫、殺人、賣-淫……我聽說有個女人,為了一小袋白色的粉末,把自己的兒子賣給毒販,那個毒販強-奸他兒子的時候,她在旁邊嗑藥嗑得很High……這個女人後來怎麼樣了,韓老闆你知道嗎?”

  韓嘉還是沒說話,沉默無法掩飾他的激動,他的身體抖得就像寒風裡的葉子,他甚至有些站不穩,又不願意靠向辛牧然,只能伸手支撐在窗戶上。

  “都是那個毒販的錯,”辛牧然用勸誘的聲調繼續說道,“沒有那個毒販,她會是個好母親,她會保護她的兒子,他們會非常幸福,是不是?”

  韓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辛牧然看到他扶在窗戶上的那只手,膚色蒼白,姿勢絕望,簡直像是要摳進玻璃裡面去。他沉默了一會兒,在韓嘉耳邊沉聲道:“如果要讓我處理這樣的毒販,我會讓他染上毒癮,把他身無分文地趕到街上,最好還有人追殺他,讓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只有這樣,才能叫報應。”

  他說完話,回答他的是長久的靜默,久到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失算了。他微微皺眉,伸手覆上韓嘉的手,還沒來得及說話,韓嘉已經揚手甩開他,從他的壓制中掙了出去。

  “韓老闆?”辛牧然開口要說什麼,韓嘉已經站穩身體,回頭看他。。6a10bbd480e4

  他的眼睛發紅,但是眼神決絕堅定。

  “做員警……”他一開口,聲音幾乎都是嘶啞的,於是他頓了頓,才能流暢地問,“做員警的,可以這樣對待罪犯嗎?”

  “要考慮到我的員警身份,當然不可以。”辛牧然回答,微微一笑,“可我除了做員警,還有別的本事。”

  韓嘉表情未變,研究他的眼神般看著他一會兒。他似乎是努力維持著理智和鎮定,但是辛牧然覺得他的心裡一定刮起了一場風暴。那種克制的樣子讓他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向韓嘉走了一步,“韓老闆,你還好吧?”

  韓嘉用一個非常堅決的手勢制止了他的動作,然後道:“帶那個孩子來。我要先見到曼麗的孩子,然後給你答覆。”

  辛牧然看了他一會兒,說:“那當然好。”

  不等他再說話,韓嘉已經再次開口,聲音疏遠平靜:“請你離開。”

  辛牧然看了看他疲憊蒼白的面孔,暗歎口氣,說:“那韓老闆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說完這句話,還是站了一會兒,才慢慢離開,並且體貼地幫韓嘉關上房門。

  他乘坐電梯下樓,一路神色陰鬱,等到要出大樓前廳門口的時候,他站住,然後側身站在一個柱子後面。

  隔著玻璃可以看到,之前和他擦身而過的那個少年居然還在外面,低著頭站在稍遠處的一棵樹後面,樣子有點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麼還是等什麼。

  他左右看了一下,那少年站的地方很隱蔽,如果不是角度正好,辛牧然可能還發現不了他。除此之外,站在那棵樹下,這座大樓的兩個出口就都在視野裡了。

  辛牧然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從柱子後面出來,推門出去取車。

  少年果然動了,他一直在樹木和建築的陰影裡面跟著辛牧然,直到他上了車,才悄悄離開。

  辛牧然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之前他打著電話坦然自若地從自己面前經過的樣子,很是感興趣地琢磨了一會兒。

 

  姜曉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其實早被人識破,他現在只顧著唾棄自己。

  他竟然哭著懇求韓嘉離開錦庭,他怎麼做出那種事?韓嘉是拉皮條的,是無恥的鴇頭,心狠手辣的黑道人物,他見過多少哀求的眼神?聽過多少哭泣和求饒?他怎麼會被自己打動?他怎麼值得自己那麼傷心?他甚至都不會考慮自己幼稚的請求,他只會,他只會拒絕……

  那麼明顯的拒絕,想起來姜曉寧都會瑟縮。是的,他知道韓嘉說的那些話半真半假,可那種態度是明明白白的,面對他的請求,韓嘉回應了嘲弄和羞辱。

  難堪帶來了憤怒,憤怒引發了恨。

  他恨韓嘉,更恨自己,當初被韓嘉下藥的情景又浮現在他腦海裡,在錦庭外等著韓嘉想要用磚頭砸他的心情又重新出現,而現在,他已經熟悉了這個地方,他知道哪裡有開刃的刀,或者哪裡有危險的重物……

  可他也不再是當初的他了——傷害韓嘉,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這樣的事他已經做不出來了,甚至這個念頭才剛一浮現,他就覺得手腳沉重得無法動作。

  他只能逃,再次從那個房間逃出來。心間腦海全都充塞著韓嘉的樣子,韓嘉的卑鄙、韓嘉的脆弱,韓嘉的無情、韓嘉的溫柔,韓嘉嘲弄的笑容、韓嘉無聲的歎氣,韓嘉不顧他的意願把迷藥喂進他嘴裡,韓嘉被下藥趴在床上背上是那個可怖的字……他有生以來從未這樣混亂,從沒這樣難以決斷。

  可就是這麼難受的自己,努力下著決心從此就當不認識韓嘉的自己,在看到那個覬覦韓嘉的男人的時候,竟然還是擔心,還是無法就這麼離開。

  他躲在樹後等待那人出來,無望地計算著時間,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像個瘋子一樣胡思亂想。

  瘋子?姜曉寧的臉上露出了不屬於他的年齡的苦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裡。

  他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著四周,才想起當初齊老師把他從錦庭帶出來,就是經過了這裡才回的家。

  姜曉寧又站了一會兒,才猶疑地向齊修遠住所的相反方向邁動腳步。

  齊修遠是自己最尊敬最信任的老師,可是這件事情,真的能跟他商量、尋求幫助嗎?

  他慢吞吞走著,因為心裡有事,並沒有留意周遭情況,從一個拐角經過的時候,完全沒注意那裡有一對情侶正在陰影裡親吻。

  他的出現讓那兩人吃了一驚地分開,那女孩子還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姜曉寧心裡煩惱,頭也沒抬地快步走開。

  才走了沒多久,背後居然傳來輕柔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追上來。

  “姜……姜曉寧?”甜美的聲音,非常熟悉。

  姜曉寧站住,回頭看去,也是一愣:“……素素姐姐?”

  齊素素看著他,露出非常不好意思的樣子,期期艾艾道:“你,你是去找我哥了嗎?”

  “沒有,我……”

  他還沒說完,已經被齊素素一把抓住雙手,懇求道:“曉寧,算我求你好不好,剛才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哥。”

  姜曉寧一愣,才反應過來剛才被自己嚇到的居然就是她。他向她身後看去,只見陰影處還站著一個高大的影子,看不清面目。

  他的沉默被齊素素誤解,她抬眼看著姜曉寧,大眼睛裡簡直要泛出淚水:“曉寧,求你了。我哥不同意我和阿揚在一起,被他知道了,我就不能見阿揚了。”

  “我……我不會說的。”姜曉寧被她的淚眼盯得很無措,又被她的話觸動了心事,忍不住低聲問,“齊老師不同意,你怎麼……”

  齊素素微抬頭看他,眼睛在路燈光下水盈盈的,看著又羞澀又勇敢:“可我喜歡阿揚啊,不管怎樣,我都沒辦法離開他啊。”

  說完自己臉紅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那陰影中的男人,又慎重地叮囑道:“你記得哦,千萬不要跟我哥說,千萬不要說啊。”

  姜曉寧愣愣地點頭,看著齊素素轉身跑到情人的身邊,兩個影子變作一個,又互擁著走遠了。

  他一直在那裡站著,天色漸漸亮了,遠處隱約的車聲和人聲開始響起來,一隻落魄的野貓從他身邊經過,但他一直沒動,看著那兩人遠去的方向,苦惱地思索著自己的問題,仿佛癡了一般。

 

第十九章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B

 

張雪明先進的門,等他開了燈,韓嘉只往客廳裡走了一步,就停住了,有些發怔地站在門口。

  張雪明看著他,輕輕笑起來:“怎麼了,韓老闆?”

  韓嘉看他一眼,往旁邊走了幾步,來到廚房門口看了看,回頭走到陽臺上轉了一圈,接著轉身走進了書房。

  每個房間的燈他都打開,每個房間他都看了一遍,然後他走回了客廳,站在門口,說:“我以為這房子被徵收了。”

  “還在你名下。”張雪明已經在餐桌旁邊坐下,正在往杯子裡倒水。聽到他回來的腳步聲,頭也沒抬:“書房的門和洗手間的燈換過了,其他的都沒有變。”

  韓嘉沒說話,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靠在牆上看他。

  張雪明也抬眼看他,他們的視線撞在一起,就像五年前的某次一樣,都審慎而帶著挑釁,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而贏的人將會擁有場面的主導權。

  先把目光移開的是張雪明,他垂了垂眼,放下水壺,把一杯水推到對面的位置,然後重新抬眼看著韓嘉。

  “韓老闆不問?你可是很擅長先發制人的,現在你什麼都不問?”

  韓嘉一笑,看他:“非要跟我敘舊的不是你嗎?”

  張雪明也笑:“你沒有問題問我的話,為什麼要跟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來。”韓嘉看進他的眼睛,聲音很清晰,“何必非要聽我再問一遍?”

  “或許我想聽你再問一遍,或許我喜歡在你面前占上風的感覺,或許……”張雪明盯著他,慢慢站起來,“或許我根本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而是想聽你問點別的。”

  他的眼神和聲音都很平靜,但韓嘉總覺得聽出了那平靜後隱藏著的強烈情緒,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張雪明看著他的眉心笑了一下,邁步向他走過來,語氣和神態在微妙地變化著:“韓老闆,你還是這麼無情啊,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感興趣?為什麼我要留著這個房間?為什麼我讓它保持原狀?還有,書房的門……是怎麼壞的?”

  他走得很慢,語調像絲綢一樣平滑,慢慢地越來越低沉,直到透出一種危險的意味。說話的過程中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韓嘉,客廳的燈光在他臉上造成了陰影,那雙眼睛顯得黑而且冷,帶著鷙猛的壓迫力。

  就算是五年前百無禁忌的韓嘉,面對這樣的眼神,恐怕也會覺得有點心驚肉跳。

  他已經走到韓嘉身前,再動作就要壓到韓嘉身上了,但他一點停止的意思也沒有。

  韓嘉忽然笑了笑,伸出右手按在他胸口上,輕輕推了他一下。

  那不是個拒絕式的動作,配合著那個笑容,帶著點軟意,帶著點風情,甚至帶著點研究式的誠意,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挑逗。

  張雪明停住了,不僅如此,他還順著那只手輕柔的力道退了一步。

  韓嘉微微笑著,右手滑到張雪明的頸後,拇指在他耳根處輕輕摩挲著。

  張雪明的眼神慢慢熱起來。

  韓嘉微微用力,讓張雪明的頭微微抬起了一些,燈光照亮了那張面孔。

  韓嘉看了一會兒,臉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現在對視的兩個人裡,他才是那個眼神莫測的人。

  “你不說我都沒想起來。”他慢慢開口,頓了頓,似乎是自言自語般,低低地說,“書房。”

  他鬆開手,轉身走了幾步就到了書房門口。

  實木的辦公桌被擺放在牆角,書房中間燈光最好的位置還是那張學生用桌,桌面寬大整潔,桌腳上甚至還放著一本高中的習題集。

  韓嘉看了一會兒,感到溫熱的身體從身後靠近他,張雪明在他耳邊低聲問:“韓老闆現在想起來了嗎?就在這裡,我把你摁在這張桌子上……”

  韓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腰間一緊,已經被張雪明單手抱離地面。

  他低低地驚呼一聲,重心不穩地向前栽去,只好伸手去抓張雪明的衣服維持平衡。張雪明動作絲毫不受影響,像是搬麻袋一樣“搬”著他向前走去,還不怕費事地繞過桌子,把韓嘉面沖著書房門口扔在桌子上,伸手重重按著他,把韓嘉的上半身壓在桌面上。

  這樣趴在桌面上太難受了,韓嘉喘著氣側過臉。挨著桌面的側臉冰涼,另一側卻被張雪明彎腰吻下來,呼在皮膚上的氣息幾乎是燙熱的。

  “你要是忘了,我可以幫你想起來。”張雪明的嘴唇來到韓嘉的耳朵上,若有若無觸碰著他,吐著氣慢慢說,“是你主動的,是你勾引我……那時我對你小心翼翼,本來沒打算……”

  韓嘉動了動,想要按著桌面站起來,卻被張雪明牢牢把兩隻手壓制在身側,他放棄般地收了力氣,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柔和低軟:“我不太記得了,張雪明,我真的不太記得了……當時我……用了藥的……”

  張雪明有片刻的沉默,忽然笑了一聲,低聲道:“那後來的事你記不記得?有個瘋子,拿著菜刀跑進來……你記不記得?”

  韓嘉閉了閉眼睛。

  張雪明又笑了一聲:“姜曉寧你就記得,我你就不記得……那天如果不是他,你怎麼會沾那麼多藥?怎麼會來撩撥我?結果到最後,你還是只想記得他!”

  “唔!”韓嘉剛想開口,卻被張雪明一口咬在耳垂上,力度之大簡直像是要把他的耳垂咬穿。

  血腥味傳過來,耳根甚至能感覺到濕熱的時候,張雪明才鬆開口,一路向下啃咬著,發出模糊低啞的聲音:“可我忘不掉,我……不能就這麼算了……韓老闆,那時候咱們沒做完,現在補上……好不好?……”

  他的啃咬造成了痛楚,韓嘉微微顫抖著,呻吟了一聲,低低地笑起來。

  “張雪明,你要強-奸我嗎?”這句話不是指責,也不是求饒,韓嘉像是單純覺得好笑,聲音柔軟輕鬆,還透著一點委屈,“喂,張雪明,我那時……怎麼勾引你的?”

  張雪明一僵,幾乎是狂暴地把韓嘉翻過身來,喘著粗氣看了他兩眼,就要伸手去剝他的上衣。

  韓嘉毫不反抗地躺在桌子上,看著他露齒一笑:“你不是說忘不掉?怎麼不說話了?”

  張雪明動作停了停。

  韓嘉笑得更得意,他伸手撫著張雪明的胸口,支起上身像是要吻他,卻又故技重施把他推開。

  他的動作甚至比剛才推張雪明的時候還要輕柔,但張雪明仍然隨之退了一步。

  韓嘉從桌子上坐起,媚眼如絲,低聲道:“說啊,我怎麼勾引你的?”

  說完又推了張雪明一下,張雪明再退一步,韓嘉輕盈地落到地上,左手還停在張雪明胸膛上,右手已經反手打開學生用桌的一個抽屜。

  “真的都沒變啊。”韓嘉輕聲讚歎著,右手拿出來的時候,握著一把美工刀。

  張雪明盯著那刀,眼睛眯了一下,卻仍然沒動。

  韓嘉笑起來:“緊張什麼?你不是……喜歡這個調調?”隨著微微的哢哢聲響,美工刀的刀身已經被他推出來,韓嘉把刀子放在唇邊,盯著張雪明的眼睛,伸出舌尖在刀身上舔過。

  動作是一種蓄意地緩慢,充滿了色-情的挑逗。

  張雪明抿緊了嘴唇,怒氣衝衝地道:“我——”

  韓嘉又推了他一把,這次他用上了力氣,張雪明倒退兩步,撞到了身後的牆。

  “你怎樣?”韓嘉慢慢走近他,他的聲音還是很低,故意拖長了語調,戲弄般地靠近張雪明。

  張雪明微微垂眼看他,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

  韓嘉左手撐在牆上貼近他,右手的美工刀已經停在張雪明襯衫的第一顆扣子上。

  “張雪明,張雪明,”韓嘉抬眼盯著他,唇角的弧度是魅惑的笑意,“ 你讓我叫你‘張雪明’,你堅持叫我‘韓老闆’……你把我帶到這裡,這個跟五年前一模一樣的地方……不就是想讓我這樣對你?”

  “不是。”張雪明迅速回答。

  “撒謊。”韓嘉手下用力,張雪明的襯衫鈕扣被美工刀割下,落到地上發出極輕微的聲響。

  刀尖在皮膚上慢慢滑動,韓嘉又把美工刀抵在他第二顆紐扣處。。9e3cfc48eccf81a0

  “何必口是心非呢?”韓嘉低笑著說,手腕一抬,這顆紐扣也繃彈到地上,“凡是跟欲-望有關的事情,什麼時候能瞞過我的眼?……如果錦庭還在,恐怕你會帶我去那裡吧?”

  在張雪明粗重的喘息聲裡,第三顆、第四顆紐扣也陸續落到地板上。

  張雪明的襯衫已經完全敞開,韓嘉把美工刀停在他的皮帶上,似是不耐煩,刀尖慢慢滑過皮帶,繼續向下,停在已經硬漲起來的地方。

  那裡瞬間變得更鼓。

  “你以前好像就是這樣……”韓嘉還是盯著張雪明的眼睛,手下輕微地用力,刀尖在布料上來回滑動,他的低語又柔又慢,卻比那把鈍刀鋒利得多:“這是不是你的性-幻想?被我羞辱一番,然後再報復回來?”

  張雪明的眼神幾乎都對不准了,呼吸聲混亂起來。韓嘉笑著,右手拖曳著刀鋒,左手也伸到他雙腿之間。

  “哪一部分你更喜歡?”他在張雪明脖頸處吹著氣,問,“我羞辱你?還是你操-我?”

  張雪明仰著頭髮出一聲呻吟,聽上去簡直像是抽噎,韓嘉手下的布料迅速被濡濕。

  等張雪明喘了兩口氣,回過神來,低頭就看見韓嘉的表情,冷淡而無情。

  “真有出息啊,辛警官。”他冷笑著,一字一句地說,“這五年來,就沒碰到一個既能羞辱你又能讓你羞辱的人嗎?”

  張雪明哼了一聲,剛要動作,韓嘉右手用力,抵在他胯-下的美工刀正在以某種絕非挑逗的力度造成威脅。

  “我知道你很有本事。”韓嘉一笑,“我就沒這麼有本事了,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誤傷什麼。”

  張雪明不動了。

  房間裡有片刻的沉默,然後韓嘉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你說不想回答姜曉寧的事,就是承認你知道他的事了?”

  張雪明不說話,韓嘉沒有動右手的刀子,左手用力,狠狠一握。

  張雪明猛地發出一聲悶哼。

  “說。”韓嘉聲音還是冰冷的,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焦躁。

  張雪明疼得冷汗都下來了,他閉了閉眼睛,看著身前韓嘉的臉,忽然一笑,笑容頗有些自暴自棄的味道。

  “韓老闆,我是很沒出息。”他的聲音仍然從容,一點尷尬難堪都沒有,“可肯羞辱男人再被男人羞辱的,真的有那麼難找嗎?”

  韓嘉皺起眉頭。

  看到他皺眉,張雪明才放低了聲音:“我找過很多的。男人,女人,用錢,用圈套,我都試過。”他頓了頓,說,“這五年裡,記著你的,不止一個姜曉寧。”

  他的聲調那麼自然,以至於韓嘉都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不是在被人表白,而只是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可我知道你這種人,一天是婊-子,永遠是婊-子。”張雪明繼續著從容自然的訴說,“‘寧對混混相信深,不對婊-子動真心’,可以跟你交易,買你賣你都行,可一旦對你動心,就會被你玩弄到死。……韓老闆,這五年我要找你出來很容易,可我動了心,就玩不起了。”他忽然低頭,似乎想要去吻韓嘉,韓嘉頭向後一退,躲開他的碰觸,目光審慎地看著他。

  張雪明目光稍黯:“我覺得,姜曉寧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一直沒去找你。後來他突然發瘋,到處找你的資料,我根本沒認真阻攔,我以為他就算找到你,也是碰一鼻子灰……”他又笑了一聲,“可你竟然為了他回來!真是可笑!他還是帶著個女人去的你竟然為了他回來!”

  他情緒激動起來,居然要不顧重點部位的刀子往前沖,韓嘉大驚,又不能撤開刀子,只好厲聲道:“你冷靜點!”

  張雪明看了他一眼,喘著氣靠在身後的牆上,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重新恢復了從容的樣子:“本來真是想要跟你好好談談,又弄成這個樣子……韓老闆,你為了那小子回來又想得到個什麼結果呢?那小子一點用都沒有,也不肯接零活,帳戶裡那點錢連套房子都買不起;還有……他爸爸不是恨你恨得厲害?”

  這次換韓嘉不說話。

  “我不同。我有的是錢,也有的是辦法。而且,我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麼。”張雪明微微一笑,使用了他最擅長的誘哄腔調,“我可以安排你去國外學習,你之前不是物理學得很好?”韓嘉猛地睜大眼睛,這似乎讓張雪明心情大好,“你可以學自己喜歡的東西,遠離之前的一切,有一個全新的開始。這樣,你不喜歡嗎?”

  韓嘉觀察了他半天,才終於微微動搖:“你說真的……原來你真喜歡我?”

  張雪明的笑容變得溫柔而有些感傷:“你放下刀子,我們好好談談好不好?……我當然是真的喜歡你……我到現在只對兩個人動過真心。一個是我的初戀,一個是你。”他苦笑一下,“韓老闆,我不怕你笑話,我這種人也是有初戀的。”

  韓嘉臉色有點發白,顯得眼睛更深更黑,眼睛裡面閃過的情緒也非常複雜,有那麼一瞬間,張雪明覺得他要把刀子收起來了。

  但是韓嘉沒有動,他笑了一下,雖然這笑容不知為什麼有點虛弱,沒有他巔峰時期的一半風采,但卻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幾乎讓張雪明一震。

  “對不起,我不能放下刀子。辛警官,我也不怕你笑話,我這種人也是有初戀的,”韓嘉就帶著這樣的笑容,平靜地說,“我的初戀就是姜曉寧。”

 

第二十章 吃了秤砣鐵了心 A

 

從姜曉寧被他的話激得情緒失控,奪門而出那天起,韓嘉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有他的消息了。

  他見了曼麗的女兒小蓉,他避開辛牧然自己給小蓉安排了住所,他和辛牧然磨合著合作模式,他要忙錦庭的事,他要應付很多人,他沒有時間去想姜曉寧。

  他也不打算給自己任何機會去想,從那天起他就住在錦庭,一直沒有回去過。

  姜曉寧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斜靠在錦庭的沙發上,聽辛牧然在就錦庭的帳目發表高見。

  他一聽來電鈴聲就知道是姜曉甯,饒是他在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混了這麼多年,韓嘉臉上的表情仍然有一絲鬆動。

  辛牧然似乎發現不對,又似乎沒發現,看了他一眼,嘴裡的話一點沒停。

  韓嘉掏出手機,直接掛斷,想了想,又調成了無聲,放回兜裡。

  張雪明還在說話,韓嘉已經完全無法靜下心來聽。他的姿勢和表情都沒變,心裡已經亂成一團,一會兒恨不得辛牧然從他眼前消失,一會兒又覺得辛牧然最好一直說話,讓他沒時間去猶豫是不是要接姜曉寧的電話。

  這樣又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沒忍住,揮了揮手說:“你去樓上,帳目的事情小馬最清楚,有別的問題再來問我。”

  辛牧然笑了笑,又看了看他,才說:“是,韓老闆。”

  韓嘉看他轉身出了門,忽然又失去了勇氣一樣呆呆坐了坐,才伸手拿出手機來。

  手機的螢幕無聲閃爍著,來電者是“姜老闆”。

  韓嘉盯著那三個字看,直到通話結束,螢幕上顯示出“12個未接來電”字樣。他被這幾個字刺得眼睛發痛,卻又捨不得移開視線。

  螢幕再次閃爍,還是“姜老闆”的電話。

  韓嘉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走到窗邊,接通了電話。

  “什麼事?”他不等對方說話就冷冷地開口。

  對方卻是沉默以對,一時間韓嘉只聽到淺促的呼吸聲。

  他皺了皺眉,剛要說“沒事我掛了”,就聽到姜曉寧笑起來。

  笑聲有點張狂,聽起來很輕佻,韓嘉從沒聽他這麼笑過。

  姜曉寧笑完了,低低地問了一句:“韓嘉,韓嘉,你怎麼不回家?”

  好像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很押韻很有節奏感一樣,他又笑起來,然後極富韻律地重複起來,“韓嘉,韓嘉,你怎麼不回家……”

  韓嘉的臉色都變了,厲聲問:“你喝酒了?”

  姜曉寧又笑起來,韓嘉緊緊握著手機,聽著他笑。

  笑聲漸漸低下去,姜曉寧安靜了兩秒鐘,聲音緩慢而清晰地說:“坐在你家陽臺上往下看,報亭就像我的小指甲蓋那麼大,真有意思。”

  韓嘉大吃一驚,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是抖的:“曉寧——”

  “我等你20分鐘。”姜曉寧打斷他,聲音毫無波動地說完這句話,掛斷了電話。

  韓嘉焦急地再打過去,姜曉甯卻已經關機了。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失控的心跳,就如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韓嘉轉過身,幾乎是跑起來一樣向門口沖去。

  還沒碰到門把手,門已經被外面的人推開。

  韓嘉皺眉看著辛牧然,低聲喝道:“閃開。”

  辛牧然面無表情地說:“韓老闆,是周公子,他來找你。”

  韓嘉一愣,又聽辛牧然補充了一句,“現在他在大廳。”

  “我有點急事,先從側門走。”韓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急躁過,“你去請他回去,就說——”

  “說什麼?”冰冷嚴厲的聲音打斷他,周仕傑出現在樓梯拐角處。

  辛牧然退了一步,沒說話。韓嘉和這位周公子做過那麼多次“遊戲”,對他的脾氣還是摸不透,努力鎮靜下來,謹慎地向前走了兩步,看著他神情不定的臉微微笑道:“說我辦完事,馬上主動去找周先生你。”

  周仕傑哼了一聲,幾步走過來,伸手擒住他的下巴:“你改了好幾次時間了,我親自來找你,你又有事?”

  韓嘉眨著眼睛,軟軟地笑起來:“如果不是真的有事,我怎麼也要去見你的。”

  周仕傑皺著眉頭看他,眼鏡的鏡片在走廊燈下反著光,韓嘉分辨不清楚他的眼神,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周仕傑鬆開他的下巴,改握住他的肩膀,微一低頭,重重咬上他的肩頸。

  咬齧造成了疼痛,周仕傑有時候喜歡咬他,但從來沒有這麼重,韓嘉有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咬斷了。他不敢動,只是艱難地小口吐著氣。

  周仕傑倒很快抬起頭,看了一會兒他咬的齒印,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回頭瞪了辛牧然一眼,冷淡地說:“你趕緊走。”

  辛牧然猶豫了一下,低聲下氣地說:“周先生,韓老闆約了——”

  “滾。”周仕傑的聲音短促而冷酷,含著高高在上的蔑視。

  辛牧然看了韓嘉一眼,低聲說了個“是”字就轉身走開。

  韓嘉不等他的背影消失就上前捉著周仕傑的衣襟,焦急地說:“周先生,我真的有急事。我不知道你今天找我,我——”

  “是不是因為他?”周仕傑在反光的鏡片後面看著他,平靜地問。

  “什麼?”韓嘉直覺地問。

  “我說剛才那個人,叫張雪明?”周仕傑低下頭,開始舔舐他的耳朵,“你以前從不主動改期,最近總是推遲跟我的約定,是不是因為他?”不等韓嘉回答,他又抓著韓嘉的頭髮,迫使他以一個彆扭的姿勢向後側昂著頭,開始舔他的嘴唇,“你是不是恨他?……我最近才知道我爸維護他的事。你要是因為這事記恨我,我可以馬上幫你除掉他……”

  “不是,不用的。我真的有急事……”韓嘉有些難受地喘息著,閉了閉眼,用力一推。

  周仕傑沒想到他會真的推拒,向後退了一步才穩住身形,眉頭狠戾地皺起來,抓著韓嘉頭髮的那只手更用力,韓嘉吃痛地低呼了一聲。

  角度變了,周仕傑的眼鏡不再反光,韓嘉看清楚了他暴怒而興奮的眼神,覺得手指尖都發起抖來。

  他低聲喘息著,想著姜曉寧輕佻又痛苦的笑聲,想著他讓人心慌的威脅,想著周仕傑折騰人的狠勁,想著周仕傑曾經說過的話,他說過“我聽他們說你笑起來特別招人,其實你哭起來的時候……”……最後他停下了掙扎,直視著周仕傑的眼睛,逼出自己的眼淚。

  “周先生,你一直對我很好。”他幾乎是在哀求著說話,一行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滑下,舌尖都能感受到苦澀,“明天我去找你好不好?明天我一定去找你……”

  周仕傑沒說話,把他拉開一點,研究般地打量著他,眼睛的顏色是深深的黑。

  韓嘉覺得自己要被他的眼神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對了牌,他不知道眼淚會讓身前的男人心軟還是更殘忍,如果不管用怎麼辦?如果適得其反怎麼辦?房間裡有利器,也有重物,他能不能這樣得罪周家父子?青爺會怎麼說?蕭厲在哪裡?姜曉寧在幹什麼?如果他20分鐘沒到,他會怎麼做?……

  時間似乎變得漫長,就像平時的幾十倍幾百倍那樣漫長。韓嘉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發著抖,孤注一擲地看著周仕傑,淚眼婆娑。

  周仕傑看了他一會兒才冷冷地說:“明天下午六點,準時出現。”

  然後又湊過來,在他肩頸處的咬痕上舔了一下,才鬆開手。

  韓嘉松了口氣,都顧不上回答就轉身跑起來,這時才發現自己腿都要軟了。

  他沖下樓梯,直接跑到側門那裡。辛牧然已經在這裡站著了,叼著煙站在一輛計程車旁邊,正吞雲吐霧。

  “我給你叫了出租。”他的眼神在韓嘉臉上轉了一圈,“我想你要是能脫身,不見得希望我開車送你走。”

  韓嘉甚至想不到語言回應,他沖過去坐到副駕駛座上,迅速報上了地址。

  計程車啟動了,司機看了他的臉色一眼,關心地說:“先生您不舒服?”

  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有聊天的意思,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路,不停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

  車子停在他的公寓樓前,他才想起竟然沒有提前把車錢拿出來,抖著手找錢夾,也不知道自己扔下了幾張鈔票,就推開車門跑出去。

  門口到電梯的距離讓他痛苦,電梯的速度讓他痛苦,電梯到家門的距離讓他痛苦。

  他不知道20分鐘到沒到,他慌亂地掏出鑰匙開門,在門外就喊著:“曉甯,曉寧……”

  鑰匙怎麼也對不准鎖眼,他不斷吸著氣,什麼溫熱的東西又流到唇邊,似乎比剛才的更苦澀。

  等他終於打開門沖進去,一眼看到背對著他趴在陽臺欄杆上的身影的時候,他都來不及關門就癱坐在地上,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用光了。

  韓嘉喘著氣,過了好一會兒,才隨手扯下旁邊的沙發巾抹著臉,然後站起身關上門,慢慢走到陽臺門口,打開了陽檯燈,靠在門口低聲斥責道:“你發什麼瘋?”

  姜曉寧似乎是笑了一聲,轉過身來,雙手向後伸展在欄杆扶手上,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韓嘉說不出話來,他覺得眼前的姜曉寧好像發生了什麼變化,但他無法分辨。

  他好像比最早見面的時候高了一點,頭髮也長了一些,夜風吹拂過來,髮絲拂動,讓他看上去更像個孩子。

  但是他的眼神卻深邃得不符合他的年齡,眸色暗不見底,勝過夜色。

  “我等了半小時,”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韓嘉說,“本來很生氣,可我看見你從計程車裡跑出來,跑得很急……韓嘉,你是擔心我,還是怕沒辦法跟我爸交代?”

  韓嘉看著他,冷冷地問:“你沒喝酒?”

  姜曉甯盯著韓嘉,然後垂下眼,彎腰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書包,一手拎著,一手在裡面摸出一瓶白酒。

  “我打算喝的。”他說,把那瓶酒舉高又隨手一扔,瓶子嘩啦一聲摔碎在地板上,夜風一卷,酒香彌散開來。

  他又掏出一瓶酒,眼睛還看著韓嘉,手卻拿著瓶子,反手在欄杆上狠狠一敲。

  瓶子從頸口處破裂,姜曉寧把它舉到自己頭上澆下來。

  他的頭髮很快濕了,酒液沿著他的面部輪廓流淌到他身上,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韓嘉被他盯得心裡發緊,眼睜睜看著他扔掉空瓶,又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煙,叼出一隻含在唇間。

  姜曉寧把書包扔在地上,從褲兜裡摸出一隻打火機,在手裡拋了兩下,卻沒有點煙。然後直視著韓嘉,向他走進了一步:“我本來打算好了,就這麼一身酒氣,抽著煙,坐在你家陽臺上等你來。然後問你,怎麼能讓我變成這樣?”

  韓嘉愣了一下,低聲問:“為什麼改變主意了?”

  “我不知道。”姜曉寧的聲音也低下去,他的聲線還帶著少年的清新,一旦壓低就顯得非常脆弱,“韓嘉,我打算得好好的,我要讓你後悔那樣對我,讓你知道我多痛苦……可我又後悔了,我怕我弄成這樣,你會嘲笑我,會說我沒出息。”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韓嘉放下遮著眼睛的手,看到姜曉寧早已經取下那支煙,回身從書包裡翻出一個紙卷,“後來我想,拿這個給你看……”

  他單手遞過來那個紙卷,表情像是生怕韓嘉不接過去,韓嘉猶豫了一下,拿過紙卷打開。

  是一份數學試卷,滿眼是鮮紅的對勾,還有150分的分數。

  韓嘉很想笑一下,唇角揚起,卻根本笑不出來。

  “韓嘉。”姜曉寧叫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輕易就被你騙,被你耍得團團轉,不會打架,什麼都幫不到你……你是不是這麼想的?”他等了一會兒,韓嘉沒說話,姜曉寧的聲音大起來,那麼憤憤的聲音,卻微微顫抖著,“是,我沒用!我自己知道……我想跟你證明我有用,可我只能拿出一張卷子……可我總會有用的,韓嘉,我總會——”

  “你這算什麼?”韓嘉打斷他,冷冷看著他,“姜曉寧,你忘了我說的話了?就算忘了我說的話,你自己說過的話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心裡都明白得很。你現在……你現在這樣,也不怕丟你爸的臉!”

  “我為什麼要怕丟他的臉?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姜曉寧生氣地瞪著他,眼睛裡面的怒火似乎澆了汽油一樣兇猛地騰燒起來,“你跟我說那些話,把你自己說成那樣,你……你怕什麼?你跟別人上床,我早知道;你身上的字,我早知道;你是什麼人,我早知道了啊,你給我下藥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啊!”他很容易就激動起來,“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明白嗎?”

  “既然明白還湊上來?”韓嘉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賤嗎?”

  這句話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姜曉寧看著他,惡狠狠地這樣回答:“是,我賤。”

  韓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半天才生起氣來:“你什麼意思?”。

  “我說我賤你不懂嗎?”姜曉寧嚷嚷著,表情就像兇狠的小野獸,好像完全沒發現自己的眼眶濕了一樣,他上前抓住韓嘉的衣領,“你身上這種傷口,一看就是男人咬的,我也不是第一天見,也不是只見過一次,如果我不是賤,我怎麼能忍下來的?如果我不是賤,我怎麼會明知道你……我還……我怎麼……”他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可他也顧不上擦,只是看著韓嘉,“所以說我就是賤啊……”

  韓嘉睜大眼睛看著姜曉甯,姜曉寧話裡的意思把他嚇住了。他想罵他,想要把他推開,任他在這裡哭泣,他甚至想要跑去找姜老師,讓他把自己兒子領回家。

  他想要跟姜曉寧說,你是別人的。

  很久之前他邁進錦庭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了,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風景,它們是別人的,他可以路過,為之微笑,為之沉迷,但最終他要離開,帶著遺憾,帶著懷念,遠遠離開不再回頭。

  無辜而平凡的人生就是那風景,姜曉寧就是那風景。

  他想要跟姜曉寧說,我已經從你這裡走過了。他想說你應該耐心等待,那個值得的人會來的,撫平你的寂寞,抹去你的憂傷,歌詠你的快樂,和你永遠在一起。他想說我不是那個人,我永遠不是那個值得的人。

  他有一百種方法轉身,可他根本動不了。

  姜曉寧情緒激動地站在他面前,眼睛像寶石一樣亮,心意比火焰還要熱,說著世界上最動聽的話,一身的酒香熏人欲醉。

  這個少年又暴躁又溫柔,又脆弱又堅強,又單純又複雜,早就已經撼動了他的心牆。

  這個少年對他如此執著,追逐他就像飛蟲追逐火焰,如同彌漫開來的酒氣,這少年整個人身上仿佛都含著激烈的、固執的、毫不退縮的的熱力。

  而他呢?以為他要出事,拼命往家趕的時候,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慌亂、驚恐、痛苦快要殺了他,他在怕什麼?他怕的是什麼?

  韓嘉沒辦法再看著他,他退了一步,想要離開這股熱力的包圍,想要找回那些道德感、責任感和對昔日恩師的愧疚。

  他稍一退縮,姜曉寧就撲了上來,衝力讓韓嘉倒退好幾步,直到被姜曉寧壓在沙發上。

  他看著姜曉寧,覺得自己要被他身上的熱力點著了。

  “韓嘉,韓嘉,”姜曉寧盯著他,眼神簡直稱得上是一種悲哀的憤怒,“我愛你。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我?”

  韓嘉無法自控地全身顫抖,他張了張嘴,什麼都說不出來。姜曉寧誤解了他的反應,眼中的悲哀簡直要變成絕望。

  “韓嘉,我愛你。你明不明白?”他降低了要求,改變了問法,連語氣都變得低沉。

  韓嘉深深地吸氣,想要平復自己過快的心跳,姜曉寧已經低下頭吻過來。

  韓嘉按著他的肩膀推開他,姜曉寧抱著他不肯放,兩個人糾纏了片刻,姜曉甯被韓嘉掰開手推在一邊,躺在沙發上喘著氣。

  韓嘉翻身跪坐在他身上,喘息比他還要急。

  四目相對,時光似乎都要靜止。姜曉寧伸手要碰他,被韓嘉把手按在身體兩側。

  “別動。”韓嘉傾身湊過來,氣息噴灑在姜曉寧脖頸上,聲音低啞得不像是他自己,“是我主動的,曉寧,記住,是我主動的。”

 

第二十章 吃了秤砣鐵了心 B

 

淩晨三點,姜曉甯把車停在街道拐角,下來走了幾步,推門進了一家24小時便利店。

  他抬腳想往貨架那裡走,站在櫃檯後面的店主已經發話了:“別逛了,就我一個人。”

  姜曉寧隨手拿了一罐咖啡,過來放在櫃檯上:“再來包煙。”

  店主是個瘦子,從眼鏡後面看了姜曉寧一眼,一邊轉身從身後的櫃子上拿煙,一邊道:“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有活兒。”姜曉寧簡單地說,從兜裡掏出手機打開。

  店主把煙盒扔在桌面上,開始掃描罐裝咖啡的條碼,聽見姜曉寧這麼回答手頓了頓,皺起鼻子嗅了嗅:“一股腥氣,見血了?”

  “不是我的。”姜曉寧稍微後退一步,“托你查的事情怎麼樣了?”

  “抱歉,還是沒找到於秀君的行蹤。這是她親人朋友的一些資料,你之前接活兒的時候肯定調查過,不一定有我細緻,你先看看吧。”店主拿起煙盒輕輕搖晃,示意他裡面裝著優盤,然後把煙盒和咖啡放在袋子裡推過來,“九塊二。”

  姜曉寧遞過來十塊錢:“回頭我把酬金打你卡上,你帳號沒變吧?”

  店主拿了錢,在收銀機裡低著頭找零錢:“變了,你也別問了。我是為了還你人情,真當我想賺你這倆鏰子兒啊?”

  他從收銀機裡拿了幾枚硬幣,無意識地在手裡掂弄著,略有些猶豫:“還有件事……雖然不在我的調查範圍內,不過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他抬眼看著姜曉寧,“我為了找於秀君的線索,冒險跟蹤過辛牧然。”

  姜曉寧已經拎起了袋子:“被發現了?”

  “我還沒這麼不中用。”店主嗤笑一聲,“他不是很長時間不接活兒了?結果被我看到鬼鬼祟祟地跟蹤別人,我以為跟於秀君有關係,就注意了一下。不過跟蹤這事兒,他比我內行,我不敢久跟,確定了他的跟蹤對象住在哪裡,就過去守株待兔了一次。”

  “待著了?”姜曉寧直覺這事不對勁兒,馬上問道。

  店主點點頭:“那人住在車站邊一家小旅館,昨天下午,辛牧然開著自己那輛車去找他,你明白我意思嗎?他是以‘辛牧然’的身份去見那個人的。這事兒真是蹊蹺,他這次跟蹤別人是為了自己的私事,如果這事——”

  他住了口,因為姜曉寧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變化,眼睛微微睜大,瞳孔瞬間縮小,店主豐富的解讀表情的經驗使他看出,那一瞬間的變化包括了警惕、憤怒、焦慮、恐懼,很明顯是受到攻擊或者準備攻擊時的表情。

  姜曉寧很快垂下眼睛,沉聲問:“你見到那個人了?”

  店主想了想,客觀地形容道:“我查了旅館登記資料,那人的姓名是韓嘉,目測身高一米七七到一米七九,淺藍色上衣,藍色牛仔褲,體型偏瘦,臉型端正,鼻樑很直,顴骨到下巴一段線條柔和,短髮,有劉海,眉色黑,眉尾有角度,不戴眼鏡,雙眼皮,雙眼瞳距大約有——”

  姜曉寧在他開口的時候就想打斷,因為店主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想問的並不是辛牧然跟蹤對象的名字和外貌,而是他們的見面細節,他想做手勢阻止,或者說一句什麼話,但是雖然已經有預感,親耳聽到韓嘉的名字所帶來的影響實在太大,驟然加劇的心跳讓他無法動作,他只是站在原地,深深呼氣吸氣,終於在店主說到瞳距的時候緩過來,打斷他問:“你有他的住址?”

  “有你也用不著,他們離開那裡了。辛牧然在下午五點十分到了那家旅館,在那人房間裡待了半小時,那人拿著行李跟他一起走的。”

  姜曉寧追問道:“他們去了哪裡?”

  店主瞪他:“你開玩笑吧?那可是辛牧然。我之前只跟蹤他半小時就一身冷汗,哪兒還敢再跟?再說我以為你只是想查於秀君的事……”

  姜曉寧點點頭,安靜了兩秒鐘才說:“謝謝,那就麻煩你繼續幫我查下去。”

  店主拍拍胸口:“交給我吧。”

  姜曉寧和他告別,出了店門,慢慢走到街角自己的車邊,開車門的時候對了好幾次才把鑰匙對準鎖眼。

  他把手裡的袋子扔在副駕駛座上,慢慢坐進車裡,拿起手機給辛牧然打電話。

  電話關機。

  姜曉甯換了辛牧然另外一個號碼,仍然是關機。

  由於職業的特殊性,他們幾乎從來不關手機,辛牧然自然更是如此,姜曉寧盯著自己的手機看了看,因為某種不祥的預感而皺緊眉頭。他啟動了車子,沒有任何猶豫,他駛向韓嘉當初的公寓。

  夜晚的街道上車輛很少,他只用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目的地,下了車抬頭看去,淩晨一片熄了燈的窗口中,他所尋找的那一扇卻毋庸置疑地亮著。

  他幾乎是一路跑上電梯,又幾乎是飛到韓嘉門口的。

  急促地喘息著,他從兜裡掏出鑰匙準備開門。

  鑰匙插-進鎖孔的前一刻,他的手停了停。他已經兩年沒有來這裡了,如果辛牧然換了鎖……

  姜曉寧收起鑰匙,轉身進了樓梯間,他向下走了一段,推開樓梯盡頭的窗戶,伸手扒著窗框翻了出去。

  公寓樓的外牆上有不少管道,落腳點也比之前那幢建築多得多,姜曉寧在牆壁上攀爬騰躍,如履平地,很快就找到了韓嘉臥室的窗戶。

  他伏在外面向裡掃了一眼,屋裡開著燈,卻沒有看到有人,床上扔著一件襯衫,看上去像是辛牧然的。姜曉寧眯起眼,又換了個角度向裡看,發現浴室門縫下透出了燈光。

  微型工具再次派上用場,微不可聞的金屬碰撞聲後,姜曉寧輕輕打開窗子,翻了進去。

  浴室裡隱隱還能聽到水聲,姜曉寧微微皺眉,凝神聽了幾秒鐘,確定浴室裡只有一個人。他想了想,回身關上窗子,輕輕推開臥室門,來到外面的走廊裡。

  走廊燈關著,對面的客房也一片黑暗,書房和走廊盡頭的客廳卻燈光大亮。

  姜曉寧慢慢走向客廳。

  一切都沒有變,牆上的裝飾,盆栽的位置,甚至連書房那扇被破壞過的門都換成了一模一樣的,顯然這兩年裡,辛牧然仍然堅持一切保持原狀。

  熟悉的景象讓姜曉寧步伐緩了下來,視野慢慢擴大,他已經來到客廳,這裡同樣保持了五年前的原狀,仿佛時光在這間房子裡凝固了。

  沙發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茶几上的水果連擺放的格局都沒有變,地毯沒有變,和廚房相連處的珠簾沒有變,飯桌上的桌布沒有變,就連那個背影……

  姜曉寧幾乎覺得暈眩,他睜大眼睛,緊緊盯著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便利店店主低沉的聲音仿佛重新響在耳邊,淺藍色上衣,藍色牛仔褲,體型偏瘦……看上去那麼孤單,卻又奇異地顯得可靠……

  姜曉寧覺得一股熱氣沖上眼睛,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如此之快如此之清晰,以至於他都開始奇怪為什麼那人沒有被他的心跳聲所驚動。

  姜曉甯向前走了一步,這次忘了隱藏足音。背對他的人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語調輕緩地問道:“怎麼樣,辛警官?我的提議你接受嗎?”

  姜曉寧腦子裡面亂成一片,根本沒辦法處理聽到的話,像是魂魄都被那背影吸引著,他又向前邁了一步。

  他的沉默讓那人感到奇怪,略微遲疑了一下,他轉過頭來。

  客廳的燈光很明亮,那人被照得一清二楚。臉型端正,鼻樑很直,顴骨到下巴一段線條柔和,短髮,有劉海,眉色黑……他臉色不是很好看,看上去像是疲倦了或是正為什麼事傷神,看到姜曉寧,他很是困惑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站了起來,唇邊揚起一抹微笑,眼神也變得濕潤,神色又似曖昧又似疏遠,像是在看著最在意的人,又像是不管什麼事情、什麼人,他都不掛在心上。

  他走向韓嘉,韓嘉在看他,帶著意義不明的淺笑——熟悉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場景,姜曉寧胸口一陣疼痛,他癡了一般站在原地,一瞬間覺得他的生活充滿了虛幻。

  那五年漫長泥濘的時光是不真實的,那些空虛的夜晚和冷漠的白天是不真實的,那些發生在遙遠的西部的,以仇恨為藉口的強迫和韓嘉冷淡的回應是不真實的。韓嘉並沒有走,而他也沒有讓自己陷入別人的鬥爭,沒有學會偽裝和殺人的技能,沒有學會對別人和自己撒謊,他還是那個17歲的少年,任性、跋扈而且貪心,時時刻刻覺得自己成熟無比,卻總是帶著一種天真地殘忍站在無奈而總是會包容自己的戀人面前,等待著一個佯怒的嗔怪,或者討好的擁抱。

  “韓嘉……”姜曉寧開口,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嘶啞難聽。

  韓嘉表情沒變,疑惑地問:“你怎麼進來的?”

  姜曉寧充耳不聞,又叫了一聲“韓嘉”,想要走過去抱住他,卻又停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問:“你是來找我的,是不是?”

  韓嘉看著他,像是想要笑出來,但是笑容在他的注視下慢慢消失,姜曉寧覺得那種疲倦又重新出現在韓嘉的臉上。

  姜曉寧想抹去他疲倦的表情,想說我從視窗翻進來的,想說我有問題問你,想問他為什麼和辛牧然一起來,問他辛牧然跟他說了什麼,可是那種讓他幸福又痛苦的心跳又出現了,他無法控制自己,又問了一遍他最關心的問題:

  “你是為了我回來的……你還是為了我回來了,是不是?”

  這句話還沒說話,姜曉寧已經是神色一變,他已經看到韓嘉耳朵上的咬痕,那分明是新傷,凝結的血痂還是鮮紅色。

  姜曉寧沉下臉來,幾步走到韓嘉身邊,伸手就去捧他的臉。韓嘉微微動了動,像是要躲,最終還是站在原處,任姜曉甯單手撫觸他的耳下。

  啃咬的痕跡沿著韓嘉的頸線一路延伸到他的衣領中,姜曉寧伸手想要掀開他的衣領,手腕已經被韓嘉握住。

  姜曉寧固執地想要擺脫他的掌握,手指向他肩膀上探著,韓嘉微微用力,卻不說話。

  他的力氣在現在的姜曉寧面前已經不夠看了,可姜曉寧還是住了手,咬著牙,從牙縫裡往外擠著聲音:“是他?你們……”

  韓嘉的反應很古怪,他看了姜曉寧一眼,雙眼中的疲倦之色更重,低低地冷笑了一聲,他側開臉。

  這種神色讓姜曉寧既生氣又心慌,他拉過韓嘉的手,一邊向門口走一邊說:“跟我走!”

  “姜曉甯,曉甯,”韓嘉被他拽著走,一邊想從他手裡掙出來,聲音又低又急,“現在不行,我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完,別發瘋,你先放手……”

  他掙動得很堅決,姜曉寧只好回過身,低頭看著他說:“你為了我回來,我為了你找到這裡,我們倆,我們倆……”他沒辦法順暢說出自己的想法,聲音也摻雜了一絲委屈,“韓嘉,你在堅持什麼?讓我帶你走,我——”

  “真難看。”冰冷的語調打斷他的控訴,姜曉甯迅速把韓嘉拉到身後,瞪視著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辛牧然。

  他就站在客廳門口,顯然剛洗澡出來,只在腰間圍著浴巾,明明衣冠不整的是他,神色卻傲慢不屑,仿佛丟臉的是姜曉寧一樣。

  姜曉寧冷笑一聲,邁步過去就是一腳飛踢。辛牧然閃身躲開,一拳直擊姜曉寧面門,不料被姜曉寧一把抓住手腕狠狠一擰,不由得動作一滯。只是一兩秒鐘的工夫,姜曉寧另一隻手已經握拳打過來,重重砸在辛牧然嘴角。

  辛牧然似乎也沒料到姜曉寧竟然被激怒到這地步,挨打之後迅速向後撤身,想要避其鋒芒,因為他身上只有一條浴巾,這個撤身的動作就尤其狼狽,姜曉寧早已趁著他後撤,單手掐著他的脖子就把他按在牆面上。

  “你敢動他?你他媽敢動他?!”姜曉寧怒吼著,手下用力,眼睛都發紅了。

  辛牧然嘴角全是血,雙手緊握著姜曉寧的手腕想要拉開,一邊竟然笑起來。

  “誰動誰啊?”他大笑著,眼神中竟然是一種得意的興奮,“你問清楚了沒有?誰動誰啊?”

  姜曉寧被他這種眼神激出狠意,手臂用力一甩,要把辛牧然摔到地板上,辛牧然畢竟有功夫在身,趔趄了兩下站住了,手撫著被勒得夠嗆的脖子,抬著下巴看姜曉寧,話卻是說給韓嘉。

  “韓老闆,你也不說句話?”

  韓嘉一直沉默地看著他們,聽見辛牧然問話,便沉聲開口問:“我現在只想知道,我的提議你接不接受?”

  “什麼提議?韓嘉,你不要跟他打交道!”姜曉甯轉身面向韓嘉,憤恨道,“這人從來都言而無信,而且他對你——”

  他越說越著急,不由得向韓嘉走了幾步,韓嘉的目光卻一直沒投向他,只是盯著辛牧然。

  “我不接受。”辛牧然用手背抹掉嘴邊的血,笑了一下,“韓老闆,你明知我不可能接受,怎麼這麼喜歡為難我?”

  他問到最後一句,聲音放得又慢又溫柔,停在姜曉甯耳朵裡簡直就是挑釁,握著拳上前走了一步,就要再教訓他。

  肩膀一緊,卻是被韓嘉扣住。

  姜曉寧心裡一股氣沖上來,就要甩開韓嘉的手,只覺得韓嘉抓著他肩膀的手更用力,聲調緊繃繃的:“你不是想讓我跟你走?”

  姜曉寧整個僵了一下,猛地回頭看韓嘉。韓嘉瞟都不瞟他一眼,還是看著辛牧然。

  辛牧然也看著他,低聲道:“韓老闆,我是經常對別人言而無信,但是從來沒有欺騙過你。嚴名的事情,小蓉的事情,羅東的事情,我都信守了承諾。你盡可以接受我的提議,答應你的事情,我怎麼也會辦到的。”說著看了姜曉寧一眼,慢慢勾起一個微笑,“你既然說不打算再和我師弟一起,那答應我又有什麼不好?”

  辛牧然和他師兄弟五年,熟知他的脾氣,這句話就像是點了一把火,這聲“師弟”就像一桶油澆到火上。姜曉寧咬著牙,拳頭握緊,肩膀的肌肉都繃起來。

  韓嘉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辛牧然說:“你的提議我拒絕,我的提議你拒絕,就是沒得談了?”

  辛牧然說:“我很遺憾。”

  韓嘉歎口氣:“我也是。”他頓了頓,“沒想到你還幫我保留著這間房子,可我要它沒什麼用,隨你處理吧。你本事大,想把它賣掉應該也不是難事。”

  辛牧然臉色非常難看。。

  姜曉寧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低聲問韓嘉:“走嗎?”

  韓嘉扭頭看著他,目光投注過來,燈光下如兩泓潭水,深而清澈。

  他看了姜曉寧幾眼,又露出那樣濕潤曖昧的眼神,微微一笑:“好啊。”

 

第二十一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A

 

姜曉寧仰靠在沙發上,被韓嘉按著手跨坐在身上,只覺得心臟砰砰地跳得厲害,喘息也開始淺而急促。

  他盯著韓嘉看,已經沒有餘力思考韓嘉所說的“是我主動的”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韓嘉回應了他,韓嘉答應了他,只這一點就足夠讓他氣血上湧,亢奮無比。

  韓嘉也看著他,眼睛中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他的眸色近于純黑,眼神也深得很,姜曉甯覺得自己簡直要被吸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盯著韓嘉的眼睛看了多長時間,可能只有幾秒鐘,可能已經看了一輩子,他無法忍耐,掙動著想要擺脫韓嘉的鉗制,他想觸碰韓嘉,撫摸他的睫毛,他的眼皮,親吻他的眼睛,把他擁入懷中。

  可是韓嘉不放手,姜曉寧低啞地開口:“韓嘉,放開我。”

  他一邊說話,一邊已經按捺不住,想著乾脆暴力反抗的時候,韓嘉低低地“噓”了一聲,像是要安撫他,然後微微俯下身,吻上了姜曉寧的嘴唇。

  那不是姜曉寧記憶中的吻,也不是他春-夢中的吻。

  韓嘉曾經吻過他的。在姜曉甯極不理智地跑到錦庭,當面拒絕他的邀請的時候,韓嘉把他放倒在地,喂他喝下迷藥,戲弄似的和他接吻。

  那個吻無數次出現在姜曉寧的夢裡,以至於他不但記得全部細節,甚至還完善和豐富了很多細節。

  他記得韓嘉的舌頭是怎樣伸到他的嘴裡,柔軟又溫熱,掃過他的齒列,舔過他口腔內壁,勾著他的舌頭,他記得自己是怎樣在夢中全身發熱,心跳加快,無比興奮。

  但是現在,韓嘉的吻完全不同,他只是合上眼睛,向前把嘴唇輕輕貼在了姜曉寧的嘴唇上,連細微的廝磨的動作都沒有。

  韓嘉不該這樣吻人,這不是個鴇頭的吻,不是個風月熟手的吻,這甚至不算是個真正的吻……姜曉寧微微有點失望,他不知道韓嘉為什麼這樣敷衍他,他等了幾秒鐘,韓嘉毫無其他動作,姜曉寧只能感覺到貼著他的嘴唇微微有點涼,卻非常柔軟;韓嘉的睫毛又密又長,不知是因為不安還是興奮,在姜曉寧眼前微微扇動著。這樣看上去,竟然有種虔誠的味道。

  姜曉寧的心一下子熱起來,他傾身向前,想要加深這個吻,韓嘉卻退開了,牢牢按著他的手,微微垂目看著他,胸膛起伏著,嘴唇還在微微發抖。

  姜曉寧掙動著,想要靠近他,韓嘉低低地叫了一聲“曉寧……”,抬眼看他,忽然微微一笑。

  那一笑帶著曖昧的風情,一瞬間仿佛空氣都變得旖旎纏綿,充滿蠱惑人心的熱度,姜曉寧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腔。

  韓嘉帶著這樣的笑容看了他兩秒鐘,然後才低下頭,這次結結實實地吻住了他。

  他先是在姜曉寧嘴唇上輕咬了兩下,姜曉甯喘息著張開嘴,韓嘉的舌頭就探了進來,又熱又濕,那觸感讓姜曉寧發出一聲渴切的呻吟,唇舌熱烈地和和韓嘉纏絆在一起。

  韓嘉像是逗弄他,勾住他的舌尖含吮著,呼吸燙熱,姜曉寧湊上前去,韓嘉上身後撤,離開這個吻,兩人唇舌分開時發出響亮而濕黏的聲音。

  姜曉寧顫抖著追逐他的唇,韓嘉低低地笑著又吻上他,把他逗得呼吸不穩的時候又撤身和他分開。

  幾次三番,姜曉寧被他弄得幾乎瘋狂,聲音嘶啞又壓抑:“韓嘉,別玩我……”

  韓嘉的眼睛水光盈盈,柔情萬千,他的鉗制卻仍然用力,無情至極。姜曉寧發出破碎的呻吟,只覺得韓嘉的體溫、韓嘉的味道縈繞在他周圍,誘惑得他身體裡面一把火燒得越來越旺,熱力在血管裡奔竄不休。當韓嘉再次試圖結束一個吻,姜曉寧雙臂狠狠一掙,竟然掙開了韓嘉的掌握。

  姜曉寧的爆發力之強顯然出乎韓嘉的預料,他吃驚地睜開眼睛,一時失去著力點,身體向後仰去,因為唇舌還在和姜曉寧糾纏,只發出一聲悶悶的低吟。

  姜曉寧早已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護著他的頭,順勢把他重重壓在地毯上。

  後背撞得有點疼,韓嘉又發出一聲悶哼,這次卻換成姜曉甯毫不理會,仿佛在報復剛才所受到的戲弄,他的吻兇狠又霸道。

  姜曉甯為了韓嘉躁動得太久,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溫柔下來,他簡直是在咬著韓嘉的嘴唇,舌頭在他口腔裡橫衝直撞,韓嘉被他毫無章法的攻擊逼得發出斷斷續續的鼻音,卻沒有再做反抗,柔順地躺在地毯上,任姜曉寧一邊用力地吻他,一邊粗暴地扯開他的衣服。

  姜曉寧的雙手一邊撕扯著韓嘉的衣服,一邊在他赤-裸的肌膚上盤遊摩挲,一直摸索到他的皮帶才結束了吻咬,直起身來專心對付韓嘉的皮帶扣,把韓嘉的褲子和內褲一路扒到腳踝,脫了下去。

  然後他喘息粗重地跨跪在他腳邊,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眼睛一瞬不瞬,直直地盯著韓嘉的身體。

  韓嘉平躺在燈光下,喘息著看他,肢體放鬆,真正的玉體橫陳。他唇角還帶著笑意,因為剛才激烈的親吻,雙唇嫣紅濕潤,唇邊還有不知兩人誰的濕液。

  他穿上衣服顯得很瘦削,可這樣裸-身躺著,才顯出柔韌合度。薄薄的肌肉,線條流暢又漂亮,兩條腿又長又直,白皙的皮膚在燈光下簡直是玉一樣的光澤。

  姜曉寧脫掉上衣,褲子只褪到大腿,就迫不及待地壓到韓嘉身上。

  韓嘉笑起來,伸手接住他,將他摟在懷裡一翻身,姜曉寧覺得後背一涼,已經被韓嘉壓在身下。

  他握上韓嘉的肩膀,手臂用力,想翻過去重新奪回在上面的主動權,可韓嘉低著頭看他,表情像是蘊含了無邊情意,姜曉寧有些移不開眼睛。

  他的樣子一定非常癡迷,因為韓嘉的眼神一下子亮得驚人。

  “曉甯……”韓嘉呢喃著,手從他的胸口一路向下滑,輕柔堅定地遊移過他的腹部,最後握住了他的性-器。

  姜曉寧猛地吸了一口氣,一股興奮的戰慄從胯-下出發,仿佛帶著火花一樣竄至四肢百骸,他低聲呻吟著,閉上了眼睛。

  夜風從陽臺門吹進來,帶著些許涼意;雖然鋪著地毯,後背仍然能感受到地板的堅硬。但是姜曉甯已經完全不在乎了,他的世界只有心上人溫暖靈巧的手指,和他自己高漲的欲-望。

  當他覺得已經享受到了極致的快樂的時候,下一個瞬間,溫熱濕潤的觸感讓他登上另一個高峰,韓嘉不知什麼時候跪趴在他腿間,含住了那根熱硬如鐵的性-器。

  姜曉寧喘得急促又不規律,他用手肘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看過去,韓嘉單手捧著他的性-器,從龜-頭到莖-身一路舔吮,他微微垂著眼睛盯著那東西看,神色溫柔認真,好像把那根性-器從上到下完全舔濕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這個場景一下擊中了姜曉寧的心臟,他覺得它在肋骨下面狂跳的聲音轟然作響,充滿了整個房間。同時被擊中的還有他的性-器,它微微彈動著,帶給姜曉寧一陣陣裹挾著快-感的脹痛。

  直到姜曉寧的性-器徹底被韓嘉濡濕,在客廳燈光下閃著淫-靡的色澤,韓嘉仿佛才終於滿意了,手指環著莖身,伸出舌尖在龜-頭轉了一圈,慢慢地將它含進嘴中,然後他抬頭看了姜曉寧一眼。

  那一眼讓姜曉寧激動得無以復加,他一手撐著上身,一手就伸過去摸韓嘉的臉頰。

  韓嘉乖順地讓他撫摸,一邊吞吐他胯間的欲-望,一邊抬著眼看姜曉寧。

  他的眼睛因為呼吸不暢而蒙上了一層水霧,偏偏還帶著笑意,既像是臣服他取悅他,又像在挑逗他撩撥他。

  姜曉寧幾乎失去了理智,手指離開韓嘉的臉頰,緊緊抓住他的黑髮,曲起腿就開始擺動腰部,自下而上地侵-犯韓嘉的口腔。

  韓嘉始料不及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被他這樣撞了兩下才伸手按住他的大腿。姜曉寧一刻也不能忍耐,累積的快-感讓他一刻也不想等,劇烈地喘息著,他還要繼續掙挺。

  似笑非笑地,韓嘉看了姜曉寧一眼,牢牢按著他的大腿不放,然後慢慢低下頭去,竟是把姜曉寧吞得更深。

  深-喉的高溫和緊-致把一波波的快-感傳送到姜曉寧的全身各處,姜曉甯只覺得連頭髮尖都是酥麻的,大腦中一片空白,他已經到達極限,又拱動了幾下,身體繃成一個緊緊的弓形,他射在韓嘉的咽喉中。

  感覺實在太好,姜曉寧大口喘著氣,等待餘韻過去。他低頭去看韓嘉,韓嘉已經把他的體-液咽了下去,唇邊還殘留了幾點粘膩,他伸手從唇角擦過,又低頭看了一眼,伸出舌尖把手背上的體-液一點點舔乾淨,又俯下-身去,似乎想把姜曉寧的性-器也弄乾淨。

  姜曉寧伸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拽到自己懷裡,緊緊摟著他翻身壓上,然後就吻了過去。

  這次他並不粗暴,極有耐心的,一點一點的,探索著韓嘉的口腔,韓嘉斷斷續續地低吟著,予取予求地配合他。

  過了很久他們才結束這個吻,兩個人抱在一起,都沒有說話,夜風雖然微涼,畢竟柔和,姜曉寧的手在韓嘉身上慢慢摩挲,覺得前所未有地心安。

  這樣過了一會兒,他竟然慢慢地又硬起來,性-器又脹又熱地戳在韓嘉腿間。韓嘉抬眼看他,低低地笑,然後在他唇上響亮地親了一下,啞聲道:“等我一下。”把他推開,起身就要走。

  姜曉寧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撲過去就抱住他,問:“你去哪兒?”

  韓嘉微微笑著,回抱了他一下,似乎心情非常好,又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道:“我這裡沒有潤滑劑,等我拿點代替品來。”

  姜曉寧眨了眨眼,笑起來:“我知道你這裡沒有,我帶了。”

  他放開韓嘉,急匆匆地跑到陽臺上,從書包裡翻出一個小瓶子,興致勃勃地跑回來,剛進客廳就被韓嘉撲倒在沙發上。

  韓嘉壓著他,輕輕在他臉上拍了一下,又笑又氣地說:“行啊你姜曉甯,原來你今天還是有備而來,我可真大意了。”

  姜曉甯抱著韓嘉,一高興就什麼都說出來了:“不是,我不是今天才買的,我準備了好久了。”

  這解釋似乎讓韓嘉更哭笑不得,他看了姜曉寧好一會兒,才慢慢歎了口氣,低聲罵:“小色鬼。”

這聲“小色鬼”低沉喑啞,那種溫柔又無奈的感覺像是把姜曉甯當成個孩子,對他無比寵溺,又像是把他當成個真正的男人,且甘心被他所征服。

  姜曉寧被他叫得全身發熱,他左手還拿著潤滑劑,來不及打開就摟住韓嘉,右手已經探下去,摸索著把兩個人的性-器握在一起,同時也啞聲道:“我不是小色鬼……我是‘大’色鬼……”

  韓嘉在他的手摸過來的時候低而短促地喘息起來,可是聽完姜曉寧的話,他明顯愣了一下,盯著姜曉寧的眼睛眨了眨,慢慢彎了起來,像是完全沒想到姜曉寧會說這種調笑的語言,那聲喘息也變成了忍俊不禁的低笑。

  “你笑什麼?”姜曉寧很不解,像是比較一樣把兩個人的性-器緊緊貼在一起,“你看,難道我不大?”

  韓嘉笑得無力支撐自己,他趴在姜曉甯身上,把頭埋在他頸側,極力忍著聲音,但是身體一陣陣地顫抖,顯然忍笑很辛苦。

  姜曉寧覺得自己應該生氣的,他明明顯然的確絕對必須無疑很大,韓嘉這樣又很破壞氣氛……但是他根本顧不上——他的注意力幾乎是立刻就被完全引開了:韓嘉整個人在他懷裡,因為笑得渾身發顫,肌膚和他不斷廝磨,觸感柔軟又溫暖。

  姜曉寧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他的手鬆開兩人的性-器,一路撫摸上韓嘉光滑的腰側,摸到韓嘉背上,那裡有幾道傷疤,微糙的觸感讓他手心癢起來,心裡也癢起來,等他的手滑到韓嘉的臀部,那種心癢徹底變成了強烈的衝動。

  韓嘉上身緊貼在姜曉寧身上,一腿跪在他身側,另一腿還踩在地上,這個姿勢讓他臀部的肌肉緊繃著,姜曉甯張開五指慢慢撫揉過去,只幾下就被那挺翹的弧度和柔韌的觸感引逗得血脈賁張,性-器微微彈動著,硬得發痛。

  姜曉寧喘著粗氣,右手在韓嘉的臀部又遊移幾下,慢慢探入兩丘之間的縫隙,左手已經單手打開潤滑劑的蓋子,對準方向,一下幾乎就傾倒了半瓶。

  似乎被潤滑劑的涼意驚動,韓嘉有那麼一瞬間僵了一下,低低地倒吸一口氣。姜曉寧早扔掉了瓶子,兩手在他臀部匆匆揉了幾下,右手中指的一個指節已經探入了穴口,韓嘉不適地動了動,就要抬起身來。

  姜曉寧扭過臉輕咬住他的耳朵,聲音濕熱地噴在韓嘉耳側,夾雜著難抑的喘息,他自己幾乎都聽不清楚。

  “韓嘉,韓嘉……韓嘉……”

  韓嘉沒有動,他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與剛才忍笑時的顫動不同,這是一種細細的、勉強克制卻根本克制不了的、充滿了性暗示的顫抖,姜曉甯只聽到韓嘉發出一聲猶如嗚咽的喘息,然後肩膀就被他咬住了。

  那力道不會造成疼痛,卻極有效地引發另一波欲-火。姜曉寧一用力,就要把整根中指沒入韓嘉的小-穴。

  韓嘉“恩”了一聲,右手向後伸出,抓住了姜曉寧的手腕。

  “韓嘉,讓我,讓我……”姜曉寧快被難耐的欲-火燒著了,他不顧韓嘉動作裡的阻止意味,手指用力深入他緊致乾澀的甬道。。4e732ced3463d06de《》 @ Copyright of 晉江原創網 @

  韓嘉又咬了他肩膀一下,低啞地說了一聲“笨蛋”,右手鬆開,覆在姜曉寧的手上,五指和他的交纏蹭動,很快沾了一手粘膩的潤滑劑。

  姜曉甯開拓受挫,急躁地想要強行探入第二根手指,忽然中指感到壓力,竟是韓嘉自己的手指探了進來。

  這種火辣的刺激完全點燃了姜曉寧的欲-望,他激動起來,掙動著身體,卻被韓嘉左手按住了肩膀。韓嘉抬起頭,湊過來吻他,在他的唇舌間模糊地低語:“笨蛋,你要這樣……才能潤滑得快……要這樣……這樣……”

  韓嘉的手指帶著已變得微溫的潤滑劑,和他的纏在一起,勾著他的手指也一起探索、按壓、屈伸,在甬道高熱緊窄的擠壓中,仿佛一場手指與手指的擁舞。

  等到內壁的觸感變得柔軟滑膩,姜曉寧的第二根手指伸了進去,沒等韓嘉適應,第三根手指又探入,突然增大的壓迫力讓韓嘉發出一聲悶悶的呻吟,他有些艱難地喘著氣,左手按著姜曉寧的肩膀抬起頭,又說了一句“笨蛋”。

  姜曉寧只看到他嫣紅的雙唇翕動著,眼神迷濛,額頭上居然析出細小的汗珠,不由得粗喘一聲,手指更用力地插-入。

  韓嘉眼睛微微睜大看著他,仿佛含嗔帶怨似的,最終還是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唇角勾起,又是風情萬種的淺笑。接著俯下身來,把臉貼在他的頸側,與此同時,自己的手指隨同著他的,更深更用力地在甬道內抽-送起來,細微的粘膩水聲似有似無地傳來,聽在姜曉甯耳朵裡如同催-情的旋律。

  “韓嘉,韓嘉……”他急切起來,一遍遍低吟著韓嘉的名字,掙動著想坐起來,想要擁抱著他,想要用另一種更親密的方式進入他。

  耳邊似乎又是微不可聞的聲音,似笑似歎,姜曉寧無暇顧及,仍然推著韓嘉想起身。韓嘉又是一下咬在他肩上,手指已經抽了出去。姜曉寧的手指還在進出,卻被韓嘉抓住手腕。

  “出去……”韓嘉的嘴唇湊在他耳邊,氣息熾熱,“不然,別的東西……怎麼進去……”

  姜曉寧想明白他的意思,興奮得忘乎所以,他抽出手指,手肘支在身後就要坐起來,韓嘉一手用力按著他的肩膀,一手扶著他的性-器,胯部向前移動了一下,竟是想要慢慢坐上去。

  姜曉寧不斷低聲呼喚他的名字,兩手還帶著潤滑劑,就撫上了韓嘉的身體,不住摩挲。

  韓嘉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著,眼睛水波流轉,不但臉頰之上有一層淺淺的紅暈,就連身體都似染上粉紅色,被姜曉寧雙手摸過的地方,還留著潤滑劑的殘液,客廳的暖色燈光下,閃爍著淫-靡的微光。

  著了魔似的,姜曉寧緊盯著韓嘉,盯著他慢慢向下移動,盯著他唇角含笑,他頭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一個聲音仿佛叫囂著,想把韓嘉推倒在地上,疼愛他,傷害他;把他捧在掌心,把他撕成碎片;讓他笑,讓他哭……

  龜-頭已經接觸到柔嫩的入口,那裡軟熱異常,微微張縮,帶給姜曉寧一陣猛烈的刺激。

  他紅了眼,掙扎著想要起身掌握主動權,韓嘉幾乎按不住他。

  “曉寧,慢,慢慢來……”韓嘉小口小口吐息著,緩緩地沉下身體,身上已經出了一層細汗。

  姜曉寧聽到了他的話,但他根本慢不下來,性-器被灼熱的內壁一點一點包裹起來的感覺完全驅散了他的理智。他太年輕,渴望韓嘉太久,韓嘉撩撥他又撩撥得太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放慢速度。他緊扣著韓嘉的腰,奮力挺動腰胯,一邊迷亂地低語:“韓嘉,我愛你,我愛你……”

  這幾句愛語說出來,韓嘉的神色都變了,雙眸中仿佛盛了無邊煙嵐,是一片溫柔深摯的醉人之色,他的□仿佛也受了刺激,一陣反復的蠕動和緊縮讓姜曉寧喘息更重,奮力地向上戳-刺著。

  韓嘉被他的動作激得呻吟了幾聲,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卻還是一邊喘息一邊笑了起來。

  “曉甯,小色鬼……”他的聲音溫柔而含著挑逗,沉下身的動作緩慢而堅定,伴隨著一聲誘人的低吟,他幾乎將姜曉寧的性-器連根吞入。左手按著姜曉寧的右肩,右手握住自己的性-器,韓嘉緩緩地擺動著腰肢。

  姜曉寧呻吟出聲,極強的快-感讓他仰起了脖子,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他清晰地感覺到,韓嘉火熱緊-窒的內壁纏吸著他的性-器,在吞吐進出之間,近乎貪婪地蠕動、絞吮,要人命的火燙和濕潤。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加速了流動,姜曉寧耳朵裡轟轟地響成一片,視野裡只剩下韓嘉晃動的腰線,和隨著他的起伏而閃爍的水光。

  太慢了,太折磨人了,他大腦中只剩下這個念頭,雙手緊緊抓握著韓嘉的腰側,根本顧不上考慮是否會留下淤青,姜曉寧奮力聳動著腰部,在沙發的彈性顛動中,在韓嘉配合的扭擺中,他一次次兇狠地衝擊著那處高熱的秘地。

  “嗯……曉,曉甯……”韓嘉的呻吟在他的衝撞下變得破碎而曖昧,但是這還不夠,姜曉寧興發如狂,竟然掙開了韓嘉的左手,直起上身,就要把韓嘉抱坐在懷裡。

  韓嘉一條腿還在地上,卻根本吃不住勁,整個人的重量實際上放在跪坐在姜曉寧身側的那條腿上,被姜曉寧這樣起身一撞,不由得身體一晃,險些倒向地面。

  姜曉寧一把撈住他的腰側,把他帶到自己的懷裡,性-器因為這個動作而進得更深,兩個人同時發出了深重的喘息。

  姜曉寧無法停得太久,兩隻手滑到韓嘉的臀部,用力緊箍著他柔滑挺翹的臀瓣,狂亂地挺動,他渾身發燙,汗珠從額頭上不斷滴落。

  韓嘉似乎並不介意他略顯粗暴的侵佔,配合著他的插-刺起伏著腰身,右手還在套-弄自己的性-器,左手已經擁著姜曉寧的肩膀,汗濕的黑髮和姜曉寧的緊貼著,斷斷續續地低吟著,呻吟聲中時不時會出現姜曉寧的名字。

  姜曉寧亢奮到了極點,覬覦已久的身體,覬覦已久的心,現在全在他的懷裡,在他的掌控中,這簡直是全天下最享受的事情。

  韓嘉對□的嫺熟讓他心中浮現隱隱的痛苦,但肉體卻因此而獲得了無上的甘美。靈與肉的矛盾讓姜曉寧更加欲焰高漲,抽-送的動作幾近兇狠。

  韓嘉的內壁因為他的兇猛而不斷痙攣,但姜曉寧覺得他應該也很享受,因為韓嘉發出的喘息和呻吟全是愉悅的,不見絲毫痛楚。

  這樣的反應讓姜曉寧癡迷又憤恨,他張嘴舔-弄著韓嘉的鎖骨,一眼又看到鎖骨往上一寸的地方,是不知道哪個男人留下的齒痕。姜曉寧只覺得心中一股戾氣噴湧而出,使得他的欲-望更加暴烈,他瘋狂地撞擊著韓嘉,張嘴就狠狠地咬上那處傷口。

  “啊……”韓嘉發出吃痛的呻吟,嘴唇輕柔地吻著姜曉寧的耳朵,低低切切地喘息著:“曉甯,曉寧……”

  聲音似乎蘊含著無比深情,姜曉寧早已被自身的欲-望掌控,充耳不聞地在韓嘉體內大力進出,牙齒卻咬得更狠了。

  “曉甯,曉甯,曉甯……”韓嘉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起來,像是舒爽無比,卻隱隱有種委屈脆弱的意思在裡面。他的聲音慢慢高亢起來,忽然停頓,咬緊了牙關,隨著一聲長長的低吟,他達到了高-潮。

  高-潮的震顫讓他的內壁顫抖著緊縮,一波一波地擠壓裹緊裡面的性-器,姜曉寧被逼到極限,深刺幾下,滿足地呻吟了一聲,射在韓嘉的體內。

 

  兩個人摟在一起,汗濕的肌膚緊貼著,紊亂的呼吸分不清楚是誰的,過了良久,姜曉寧才鬆開牙齒,吻了那處早看不出原來的齒痕什麼樣子的傷口一下,低啞地說:“韓嘉,我好開心……”

  韓嘉嗯了一聲,左手的手指輕輕撥弄著姜曉寧的發尾,也低聲道:“我也是。”

  姜曉寧緊緊抱住他,聲音悶悶的:“韓嘉,我愛你。”

  韓嘉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低頭吻著姜曉寧的肩膀,聲音低得像是要埋進他的皮膚:“我也是。”

  姜曉寧激動起來,驚喜地叫了一聲:“韓嘉?”性-器竟然不由自主又硬起來。

  韓嘉忍不住笑了一聲,低聲又罵了一句“小色鬼”,推開他就要站起來。

  “韓嘉,韓嘉。”姜曉寧不放手,卻被韓嘉抓著兩隻手腕推開。

  他的性-器還在韓嘉體內,韓嘉起身的時候,穴口反射性地翕動著,似乎是在有意識的吞吐,姜曉寧只覺得自己更加硬熱,低頭看時,只見自己胯-下那根東西正從韓嘉兩腿之間慢慢抽出來,帶著他自己剛射出的濁-液,蜿蜒地順著韓嘉的大腿向下流動,沾到了自己身上。

  這放浪的畫面再一次衝擊了姜曉寧的欲-望,他撲上去抱住韓嘉已經抽離要走開的身體,急切地說:“韓嘉,再來一次好不好?再來一次。”

  韓嘉也輕輕抱住他,微微垂眼看他道:“你明天不是還要上學?”不等姜曉寧說話,又低笑了一聲,“你可是用數學卷子釣到我的啊。”

  姜曉寧只看到他唇邊勾人的笑意,哪還顧得了別的,一個勁兒地在他身上蹭著:“只一次,韓嘉,只一次……”

  韓嘉親吻他的發頂,輕歎口氣道:“那你跟我來浴室,我用手……”頓了頓又說,“嘴也行。”

  姜曉寧被他的氣息撩得蠢蠢欲動,恨不得馬上把韓嘉推到浴室,拉拉扯扯地拽著韓嘉往浴室方向走,一邊道:“那明天要補償我。”

  韓嘉沉默了兩秒鐘,笑起來:“哪有天天這樣的?而且我明天……有點事。”

  姜曉甯拉著韓嘉的那只手緊緊握起來,僵著聲音問:“有什麼事?”

  韓嘉看著他警惕的樣子微笑:“錦庭的事。”

  姜曉寧咬著嘴唇抬眼看韓嘉,韓嘉的笑容毫無破綻。

  “我知道了,那明天……”他抱著韓嘉晃了晃,“明天能不能早點回來,我等你吃晚飯?”

  “恐怕不行。”韓嘉簡短地回答,然後語聲低柔地道歉,“曉寧,對不起。”

  姜曉寧想發火,但是他的性-器還硬硬地翹著,抵在韓嘉的大腿上,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這樣能怎麼發火。

  “我知道了。”他最後恨恨地說,然後緊抱著韓嘉,咬了一下他的耳朵,“那你不能用手,嘴也不行,我要再來一次。”

  韓嘉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撫摸姜曉寧的黑髮。姜曉甯抬眼看時,只覺得韓嘉眼裡有千般意味,萬種情思,如同難解的謎語,他一個也堪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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